朱自清先生称闻一多“学者中藏着诗人”,一语道出了他理性与激情交融这一学术个性的特点。这一特点首先表现在他阐释诗歌的目的中——既求真也求美。
闻一多认为《诗经》不只是确立了抒情诗作为“我国文学的正统类型”,而且也深刻地影响了我们民族的文化品格,“诗似乎也没有在第二个国度里,像它在这里发挥过那样大的社会功能。在我们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维系封建精神的是礼乐,阐发礼乐意义的是诗,所以诗支持了那整个封建时代的文化。此后,在不变的主流中,文化随着时代的进行,在细节上曾多少发生过一些不同的花样。诗,它一方面对主流尽着传统的呵护的职责,一方面仍给那些新花样忠心的服务。最显著的例子是唐朝。那是一个最发达的时期,也是诗与生活拉拢得最紧的一个时期”。 就《诗经》而言,它在我们民族传统的精神生活中只在较少的意义上才是审美的对象,而更主要的功能则是在扮演意识形态的角色,所以对《诗经》的诠释也往往不是探求其美学价值,主要是借解《诗经》来论政治,讲伦理,施教化。孔子便是对《诗经》有意误读的始作俑者,如他对《诗经·卫风·淇奥》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阐释(《论语·学而》),对《诗经·卫风·硕人》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讲解(《论语·八佾》),对“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的批评(《论语·子路》),都不是诠释诗而是“使用”诗——通过诗来进行道德说教,这对后来《诗经》和其他的诗歌诠释的影响至为深远。闻一多在《匡斋尺牍》中说:“汉人功利观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的课本;宋人稍好点,又拉着道学不放手——一股头巾气;清人较为客观,但训诂不是诗;近人囊中满是科学方法,真厉害。无奈历史——唯物史观的与非唯物史观的,离诗还是很远。明明一部歌谣集,为什么没人认真地把它当文艺看呢?”与古人以说诗“求善”不同,闻一多提出自己要“用《诗经》时代的眼光读《诗经》”,还强调要“用诗的眼光读《诗经》”,并说自己诠释《诗经》的目的是为了“求真”与“求美”。
这些议论虽针对《诗经》而发,但揭示了闻一多诠释所有诗歌的企求和目的。闻先生不仅是“用‘诗’的眼光读《诗经》”,而且是在“用‘诗’的眼光读”所有的诗歌;何止是通过诠释《诗经》来“求真求美”,他全部诗歌研究又何尝不是在“求真求美”呢?
“用‘诗’的眼光读诗”,首先要求诗歌研究者不仅必须具有冷静的理性判断,还必须具备诗人的眼光,必须对诗具有细腻的感受能力,这样才能分辨各种诗歌风格上的细微差异;诗歌研究者不仅要有高度的理论修养,而且自身还必须具有“诗意”,这样才能与古代诗人“相遇”和交流。只有先具备“‘诗’的眼光”才可能“用‘诗’的眼光”来研究古代的诗歌,才可能准确地把握古代诗歌艺术的真与美。
“用‘诗’的眼光读诗”,其次主张必须将诗作为一种审美对象,绝不能将它“做了政治的课本”,用解诗来比附政治;也不能把诗当作理学讲章,借说诗来宣讲圣贤道理,这样会完全歪曲诗的本来面目;同时也不能像现代人那样把诗作为历史观的注脚,通过解诗来宣传社会历史观。总之,应该把诗作为诗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