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于特殊家庭环境的谢灵运,对晋宋易代的政治气候非常敏感:“鼻感改朔气,眼伤变节荣。”(《悲哉行》)刚演完受禅把戏的刘宋王朝,对他这个东晋数一数二的世胄子弟恩威并至,一方面将他的封爵由公降为侯,一方面又起用他为散骑常侍和太子左卫率。此刻,如何与这个新王朝相处这一难题摆到了谢灵运面前,明末张溥对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很不以为然:“涕泣非徐广,隐遁非陶潜,而徘徊去就,自残形骸。”谢氏之所以在改朝换代之际“徘徊去就”,是由于这个问题涉及人生道路的价值抉择,而恰巧价值委身问题又困扰着他的一生。谢灵运的时代,汉代传统的价值规范和人生信念受到了普遍的质疑,而新的价值规范还在形成之中,他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汲取各家各派的学说思想时,自然难存信奉和践履它的虔诚感。他常常景仰提倡自然无为的老庄,在山水诗中也禁不住谈玄论道;又不时远瞻外域的释伽牟尼,乐于同佛教徒一起论佛译经,《辩宗论》至今还被认为是佛教史上的宝贵资料。综观其一生的行藏出处,他又远没有看破红尘或无为淡泊,倒更近于一个不能忘情俗务的儒家弟子。这种文化构成的驳杂而又缺乏主导信念,没有办法让他确立一种价值规范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行为准则,找不到何处是自己的精神归宿:是争取像祖辈那样在政治舞台上大出风头,还是终生享受遨游山水的乐趣?是满足现实的物质欲望,还是去过一种淡泊的悟道生涯?是迎合世俗以邀时誉,还是虔诚地去追求某种人生的永恒价值?
刘宋王朝两次命他做京官,一次是在宋武帝刘裕的时候,一次是在宋文帝刘义隆的时候,每次他都没有拒绝朝命,而且还为这两位皇帝的登基大唱赞歌,所以方虚谷尖锐地指出:“灵运之为人,非静退者。”但如果说他没有一丁点企希山林的念头,恐怕连谢灵运自己也感到冤枉,他的诗集中差不多首首有钦羡嘉遁的句子。令人费解的是,在东晋还未“禅让”时就多次表白早存退隐宿心的谢灵运,居然还会接受新王朝的朝命。事后他辩解说自己本来“偶与张邴合,久欲还东山”的,只因为“圣灵昔回眷,微尚不及宣”。言外之意是在朝做京官实属身不由己的感恩图报,徜徉山林才是自己的本心。有一次他还说自己同官场的气氛很不协调,深感自己像被囚禁起来的小鹿。谢灵运身为朝官却“意不平”,“多称疾不朝直,穿池植援,种竹树果,驱课公役,无复期度”。
他企希归隐向往山林的心情很复杂,既有不满刘宋王朝对自己的政治待遇,以此显示不愿与新政权合作的愤激,也有对隐逸本身那种逍遥生活的羡慕;既有远灾避祸以求明哲保身,也不可否认其中含有对独立不移的个体人格的追求。“人生谁云乐,贵不屈所志”,很容易使人想起“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的儒家遗训。《登永嘉绿嶂山》说:“《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难匹。”四句诗中两处引用了《周易》中的典故,《周易·蛊卦》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同书《履卦》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诗人用典的本意在于表白自己“不事王侯”的孤高脱俗的操守,所以诗后四句接着说:“颐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恬如既已交,缮性自此出。”他甘愿不为人知地抱朴守道(“抱一”)。也不愿“丧己于物,失性于俗”。
然而,我们看到的还只是谢灵运的一个方面。不错,他的确有过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但一旦与现实利益相抵牾时,他就会毫不可惜地放弃它。他不是说身在京朝有如野鹿被囚吗?他被外放为永嘉郡守时的那份凄惨模样,又使人怀疑他的表白是否真诚:“述职期阑暑,理棹变金素。秋岸澄夕阴,火旻团朝露。辛苦谁为情,游子值颓暮。”他在《过白岸亭》中说自己想“长疏散”:“荣悴迭去来,穷通成休戚。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才说过注重内心的适意任情而视富贵如浮云不久,他很快又在《君子有所思行》中津津乐道地品味物质享受:“总驾越钟陵,还顾望京畿。踯躅周名都,游目眷忘归。市廛无厄室,世族有高闱。密亲丽华苑,轩甍饰通逵。孰是金张乐,谅由燕赵诗。”
当在仕途被弄得疲倦不堪时,他就觉得“贞观丘壑美”的隐遁生涯或许更适合自己的本性,并把乌纱帽看成是扭曲自我的桎梏,“顾己虽自许,心迹犹未并”,痛恨隐逸之“心”与隐逸之“迹”的分离,要求心迹合一,当一个名副其实的隐士。那么,离开了官场走向山水之中,他是不是就真的找到了自我,重新获得了自己的本性呢?写于罢官后的《富春渚》一诗真实地表现了诗人进退失据的两难心境:
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溯流触惊急,临圻阻参错。亮乏伯昏分,险过吕梁壑。洊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平生协幽期,沦踬困微弱。久露干禄请,始果远游诺。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
该得遂了山水的乐趣吧,可又化不开远离政坛的忧郁;似乎找到了人生的归宿,却像又一次失落了自我;刚才还有“兼山贵止托”的充实,马上又浮起“沦踬困微弱”的空虚;是“宿心渐申写”和“始果远游诺”了吗?但又切切实实地感到“万事俱零落”的悲哀。
因为不知道何处是自己的真正归宿,所以无论是在政坛,还是在山林,无论是在群居,还是在独处,他时时处处都感到无所适从。羁留政坛觉得政治扭曲了自己的本性,身处山林又感到寂寞难熬。政治既不合他的胃口,山水也不是他的知音。一个本来就没有获得自我的人,一个情感结构分裂矛盾的人,在山水中也不可能发现自我,完整和谐的山水与他之间自然不存在任何契合点,因而难以将自己对象化于山水之中。这样,山水与他之间永远是对峙的,描绘山水与表现情感不可能同一,这使他的山水诗在描绘山水之外,还要另发一套与山水毫不相干的议论。于是,诗人自身情感结构的分裂,造成了诗人与山水之间的分离,并进而造成他笔下山水诗艺术形式结构的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