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的衣冠士族“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在士人们看来“望白署空,显以台衡之望;寻文谨案,目以兰薰之器”。他们身处政权的中枢却又全不以国事为意,“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的人才显得超脱清远,而尽职徇务的人反而被嘲笑为“尘下俗气”。《世说新语·简傲》中的两则记载形象地表现了当时华宗贵族居官处事的态度:
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
世家子弟为什么如此“高迈不羁”和“简傲”放达呢?这是因为“居官”对士族来说是“平流进取”的结果,他们既无须努力也无须才华就可以“坐致公卿”,尤其是乌衣巷中王、谢这样显赫的世族,卿相之位好像天生就该属于他们。他们根本用不着为“居官”而奋斗焦虑,更用不着为保住乌纱帽而勤勉操劳,所以他们人在官场却宅心事外,身居要职却又恬淡闲散,人们常说东晋士大夫看起来“举体无常人事”,甚至连谢安这样的人也“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然而正是这些“有高世之志”的士族左右着东晋的政局,王导被人视为 “江左管夷吾”,《晋书·王敦传》载:“帝初镇江东,威名未著,敦与从弟导等同心翼戴,以隆中兴,时人为之语曰:‘王与马,共天下。’”王导的出处安危和健康状况也成了人们注目的中心,“顾司空未知名,诣王丞相。丞相小极,对之疲睡。顾思所以叩会之。因谓同坐曰:‘昔每闻元公道公协赞中宗,保全江表,体小不安,令人喘息’”。陈郡谢氏同样也身系国家的存亡,史家认为“建元之后,时政多虞,巨猾陆梁,权臣横恣。其有兼将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负扆资之以端拱,凿井赖之以晏安者,其惟谢氏乎!”他们俨然是拯国家于倾圮救黎民于水火的柱石,有一点“悠然远想”反而更能显出所谓“雅人深致”,甚至更能显出他们在政坛上的分量。谢安本人就深谙此道,他举手投足总是那样镇定、从容而又矜持,让人觉得他的器量“足以镇安朝野”。《世说新语·排调》载:“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他们越“举体无常人事”,朝野就越怕他们“不豫人事”。
入宋后原先为士族所鄙视的“老兵”“劲卒”成了南面之君,那些平日倨傲不恭的衣冠子弟不得不俯首称臣,这对王、谢这样的士族来说情何以堪!张溥在《谢康乐集题辞》中说:“夫谢氏在晋,世居公爵,凌忽一代,无其等匹。何知下伾徒步,乃作天子,客儿比肩等夷,低头执版,形迹外就,中情实乖。……盖酷祸造于虚声,怨毒生于异代,以衣冠世族,公侯才子,欲倔强新朝,送龄丘壑,势诚难之。”对刘裕“低头执版”而深感屈辱的当然不止谢客一人。但以王、谢为代表的衣冠子弟在鼎祚既移之后,只得向这位“下伾徒步”低头“认命”:“高祖因宴集,谓群公曰:‘我布衣,始望不至此。’傅亮之徒并撰辞欲盛称功德。弘率尔对曰:‘此所谓天命,求之不可得,推之不可去。’”《宋书》卷五十二载史臣的评论说,“高祖虽累叶江南,楚言未变,雅道风流,无闻焉尔”,但“前代名家,莫不望尘请职,负羁先路”。
尽管这些“望尘请职”的华宗望族满腹屈辱,但刘裕对他们的臣服并不领情,表面让他们位望清显而实际并无实权,在他身边“奋其鳞翼”的是那些“起处竖夫出于皂隶”的武夫。由于目睹“晋自社庙南迁,禄去王室,朝权国命,递归台辅。君道虽存,主威久谢”,也由于自己“田舍公”出身的门第,刘裕及其子孙“常虑权移臣下”,对世家望族一直心存戒备,谢安之孙谢澹佯醉对宋武帝刘裕说:“陛下用群臣,但须委屈顺者乃见贵,汲黯之徒无用也。”王、谢等膏腴望族逐渐衰落,并日益被政坛边缘化,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十二说宋代“立功立事,为国宣力者,亦皆出之寒人。如……檀道济、朱龄石、沈田子、毛脩之、朱脩之、刘康祖、到彦之、沈庆之等之于宋……而所谓高门大族者,不过雍容令仆,裙屐相高,求如王导、谢安,柱石国家者,不一二数也”。谢晦在谏刘裕不要亲自披甲上阵时说:“天下可无晦,不可无公,晦死何有!”的确,王氏中再也没有“江左管夷吾”,谢氏中再也没有“镇安朝野”的巨擘,世家望族成了政坛上可有可无的点缀和花环。谢氏中谢安孙谢混、从孙谢晦、从曾孙谢世基先后被杀,谢晦与谢世基被戮前写下了《临终连句》:
临死为连句诗曰:“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晦续之曰:“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
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谁能料到“伟哉横海鳞”的谢家子孙会“翻为蝼蚁食”呢?这首连句诗也许可以视为士庶沉浮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