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还在《形影神》一诗中提出“委运”这一存在方式:“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委运”和“委心”一样,是在面临死亡深渊时的存在论选择,是诗人生命的一种庄重决断。“委运”的本意是一切听凭造化因任自然。“委心”与“委运”是一个铜板的两面。“委心”的“心”指自己内在的本性,“委运”的“运”指外在的自然大化。“委心”是听任内在的自然,“委运”是听任外在的自然,能“委心”且能“委运”就做到了“任真”,“任真”就是一个人内在性与外在性的同时完成,并因之成为一个本真存在的人。“委心”与“委运”相辅相成,如果不能回到自己内在的自然——生命的真性,那么外在的自然——自然大化,就将永远与他是疏离和对峙的。陶渊明找回自己“质性自然”的真性,并回到他自己“日梦想”的田园,这才实现了他任真适性的理想,了却了他“返自然”的宿愿,《归园田居五首》就是他“委心”与“委运”存在方式的生动展现: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园田居五首》其一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归园田居五首》其二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归园田居五首》其三
黄文焕在《陶诗析义》卷二中评论这一组诗说:“‘返自然’三字,是归园田大本领,诸首总纲。‘绝尘想’‘无杂言’,是‘返自然’气象,‘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是‘返自然’方法。”诗中的“尘网”“樊笼”“自然”具有双重含义:从外在层面讲,“尘网”“樊笼”是指束缚人的仕途或官场,它与诗中的“丘山”“园田”等外在自然相对;内在层面的“尘网”“樊笼”是指人干禄的俗念和阿世的机心,它与诗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内在本性相对。“返自然”相应也包含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是回到自己“旧梦想”的田园,即他在组诗第一首中如数家珍地罗列的“地几亩,屋几间,树几株,花几种,远树近烟何色,鸡鸣狗吠何处”,这一层面的“返自然”与他“委运”的存在方式相应;二是回到他自己生命的真性,摆脱一切官场应酬、仕途倾轧和人事牵绊,“相见无杂言”则于人免去了俗套,“虚室绝尘想”则于己根绝了俗念,“守拙”则是去机心而显真性,这一层面的“返自然”与他“委心”的存在方式相应,可见陶渊明的“返自然”既是“委运”也是“委心”。
要能“委心”而又“委运”地存在,首先就得斩断钻营媚俗干禄求荣的世俗百情,超越俗世的声名、利禄、富贵,这就是上诗所说的要“虚室绝尘想”。如果其心未“绝尘想”,其身必然要“落尘网”;如果自己为外物所累,必然要导致“心为形役”,“委心”和“委运”也就无从谈起了。只有远离了功名的浮嚣,厌恶了市朝的奔竞,超然于世俗的穷通,才有可能率性任情。我们不妨看看陶渊明对自己存在方式的自述:
含欢谷汲,行歌负薪,
翳翳柴门,事我宵晨。
春秋代谢,有务中园,
载耘载耔,乃育乃繁。
欣以素牍,和以七弦。
冬曝其日,夏濯其泉。
勤靡余劳,心有常闲。
乐天委分,以致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
惧彼无成,愒日惜时。
存为世珍,殁亦见思;
嗟我独迈,曾是异兹。
宠非己荣,涅岂吾缁?
捽兀穷庐,酣饮赋诗。
——《自祭文》
热衷于功名者害怕在“惟此百年”中一事无成,希望以耀眼的才华、惊人的业绩和盖世的功勋,使自己生前为世人所敬重钦仰,死后为后人所怀念追思,他们为此而匆匆忙忙熙熙攘攘,丧失人格以讨好上司,扭曲本性以迎合世俗,在求名求利患得患失中了此一生。陶渊明则“独迈”时流,从功名利禄中解脱了出来,看他“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的那份惬意、“冬曝其日,夏濯其泉”的那份疏放、“乐天委分,以致百年”的那份自足,我们恍然如见天际真人。
敝屣人间富贵,鄙弃世俗声名,自然就会率性而行,称心而言,毫无遮掩地展露出自己生命的真性,自然也就“委心”和“委运”了。《五柳先生传》被时人称为陶渊明的生平“实录”,是他“委心”和“委运”存在方式的真实写照: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人们称陶渊明“任真自得”,这位“五柳先生”的“任真”既可爱又可亲:家贫无酒时“亲旧”招之即去,没有任何违心的推迟婉谢;每去总是尽兴酣饮必至于微醉,从不故作姿态假装斯文;醉后便独自离席归去,毫不在意去留的客套礼节,其言其行无不称心率性。他的“自得”同样令人敬仰:卑微到人不知其为“何许人”,甚至连称呼他的姓字也不被人知道;清贫到住宅“不蔽风日”,家中“环堵萧然”,衣着“短褐穿结”,饮食“箪瓢屡空”,可“五柳先生”的心境仍是那样“晏如”快乐,并对这种生活满足得愿“以此自终”。这种满足当然不是感性的满足和快意,而是精神的充盈与富有,“不慕荣利”自然就无羡于荣华,“忘怀得失”便无往而不自得。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委心任情的关键,就是他能既“不戚戚于贫贱”又“不汲汲于富贵”。
不过,“不戚戚于贫贱”未必就能不戚戚于死亡,能超然于得失未必就能超然于生死。前人早已说过“俗网易脱,死关难避”,而一个人要“委心”与“委运”地存在,就要既“忘怀得失”又超脱生死。陶渊明在道及“委运”时说,对自己的生死“甚念伤吾身,正宜委运去”。那么如何才能坦然地“委运”而行呢?他的回答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面对死亡恣意纵酒或汲汲求名都将使人失去生命的真性。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之十一中也否定了养生与求名这两种选择:“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颜回、荣启期以美名为宝,“客”以千金躯为宝,可是身、名都不可久恃,因而总不如以“称心”为宝。不管是以身还是以名为宝,都是把个人生命作为一己的占有物,对死亡心存恐惧表明恐惧者还心中有“私”,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体验为个人的一种私有财产,因此企图牢牢抓住生命不放。有占有的欲望就有害怕失去的忧虑。怕死并不是害怕死亡本身,“因为当我们存在的时候,死亡并不存在;而当死亡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就不存在”。怕死是害怕失去自己已经占有的东西——躯体、名誉、地位、财产、个性、学识等等,所以苏格拉底认为,“对死亡感到悲哀”的人“是一个爱欲者”,“或者爱财,或者爱名,或者两者都爱”。“营营惜生”者的胸襟狭隘而又自私,他们一提到死亡不是“举目情凄洏”就是“念之五情热”(《形影神》)。相反,陶渊明并不把生命体验为个人的占有物,因而他没有渴望个人不朽的冲动——不论是躯体的长生还是美名的长存,追求躯体的长生或美名的长存只会把生命当成沉重的负担。他认为个体生命是自然大化的一部分,应当将个体融进宇宙广阔的生命洪流,将一己生命融入自然大化的生命节律之中,一方面在精神上吐纳山川,另一方面又与造化和同一气,随天地而同流,与大化而永在。既然个体生命是自然大化生命的一部分,既然从少至老再到死是一个自然的变化过程,那么就应当平静地面对死亡,“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他在绝笔《自祭文》中也说:“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
不在乎生死,不役于尘世,不累于富贵,对这个世界不忮不求无滞无碍,生老病死一一听从自然之运,出处进退一一听从生命的本然天性,这才真正做到了“委运”和“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