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结束了唐末五代以来乱哄哄的政局,但宋代诗人并没有马上结束唐代诗歌的流风余韵,这只要看看宋初六十年前后相续的三个诗体的名称——“白体”“晚唐体”“西昆体”——就知道当时的诗坛一直被中晚唐的诗风笼罩着,诗人们还没有唱出有别于“唐音”的“宋调”来。
尽管宋开国的国势远没有唐那般强大,但开国后的一统天下仍然是一片歌舞升平,这使宋初的几任皇帝得以以太平天子自居,朝政之余常常舞文弄墨,每逢庆典宴会便宣示御诗以让侍臣们唱和,以诗酬唱便逐渐成为士人的一种时髦。这样,白居易等人次韵相酬的“元和体”,自然就成了当时诗人模仿的样板,因而就形成了宋初的所谓“白体”。
白体诗人包括李昉、徐铉、徐锴、王奇、王禹偁等,其中徐铉、李昉是五代过来的旧臣,也是白体诗的首创者。徐铉的诗歌语言像白诗一样浅切流畅,如《送王四十五归东都》“想忆看来信,相宽指后期。殷勤手中柳,此是向南枝”,又如《梦游三首》其一“魂梦悠扬不奈何,夜来还在故人家。香蒙蜡烛时时暗,户映屏风故故斜”。白体诗诗人多用浅俗而又圆熟的语言唱酬消遣,抒写自己闲适自足的心态,诗风平易、浅近、闲雅。如徐铉的《晚归》:
暑服道情出,烟街薄暮还。
风清飘短袂,马健弄连环。
水静闻归橹,霞明见远山。
过从本无事,从此涉旬间。
这派诗人中只有王禹偁在艺术上独辟蹊径,出于白体而能超越白体。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人,出身于一个兼营磨坊的农家。三十岁中进士,官至翰林学士,三次被贬,后死于贬所黄州齐安(今湖北黄冈),世称王黄州,有《小畜集》《小畜外集》传世。
王禹偁从小就喜爱白居易诗,其诗歌创作是以模仿白居易的唱和诗开始的,早年的《酬安秘丞见赠长歌》称:“迩来游宦五六年,吴山越水供新编。还同白傅苏杭日,歌诗落笔人争传。”中进士前与济州从事毕士安多有唱和,中进士后外任地方长官时又与各地的同僚频繁唱酬。不过,王禹偁是一位既有政治抱负又富于同情心的诗人,他学习白体诗并没有像其他白体诗人那样只停留在白居易的唱和诗上,而是由白的唱和诗进而学习白的讽喻诗。三十五岁任左拾遗时就写出了著名的《对雪》,将自己生活的闲适富足与下层人民和边塞士兵的贫困艰难进行对比,引起诗人深切的自责和内疚:自己“不耕一亩田”而又无“富人术”,有愧于忍饥挨饿的“河朔民”;自己不持一只矢而又乏“安边议”,有愧于在边塞抛头颅洒热血的“边塞兵”;自己既不是“良史”又算不上“直士”,而是尸位素餐的社会蠹虫。这首诗在艺术上也深得白居易讽喻诗的神髓,以平易朗畅的语言夹叙夹议,将情感抒写得淋漓尽致,初露宋诗议论化和散文化的端倪。
谪居商州以后,他的诗歌更接近白居易的新乐府和讽喻诗,或鞭挞贪官污吏,或同情下层人民,比较深刻地反映了北宋初期的社会现实,代表作有《感流亡》《畲田词》《金吾》《乌啄疮驴歌》《对雪示嘉祐》等。他很少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同情劳动人民,人民的苦难使他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感流亡》说“峨冠蠹黔首,旅进长素餐”,《对雪示嘉祐》更毫不掩饰地说:“胡为碌碌事文笔,歌时颂圣如俳优。一家衣食仰在我,纵得饱暖如狗偷。”这种对人民生死祸福无限关切的情怀,自然而然地使他接近了杜甫。他不仅高度肯定杜诗里程碑的价值——“子美集开诗世界”(《日长简仲咸》),而且明确提出“诗效杜子美”(《送丁谓序》)。后期诗歌平易的语言与和畅的风调,固然还可见出白诗影响的痕迹,但很少前期诗中那种轻飘飘的闲适心态,即使是写景诗也不是轻松地流连光景,如《村行》: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马穿山径”和“信马悠悠”看上去的确闲适,“万壑有声”和“数峰无语”也很清幽,如“胭脂色”的棠梨叶,似“白雪香”的荞麦花,更叫人乐而忘返,不料尾联陡然一转:“何事吟余忽惆怅?”原来“村桥原树似吾乡”,他乡的美景给诗人献愁供恨,惹起他去国怀乡的情怀。语言的畅达近于白居易,诗情的郁闷又近于杜甫。他的《新秋即事三首》其一更流露了杜诗影响的痕迹:“露莎烟竹冷凄凄,秋吹无端入客衣。鉴里鬓毛衰飒尽,日边京国信音稀。风蝉历历和枝响,雨燕差差掠地飞。系滞不如商岭叶,解随流水向东归。”虽然其诗情还不似杜诗那般沉郁,诗境还不似杜诗那般壮阔,但诗语的精工、音节的顿挫、对仗的整饬都与杜诗相近。另一首名作《寒食》也有同样的特点:
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风光亦可怜。
稚子就花拈蛱蝶,人家依树系秋千。
郊原晓绿初经雨,巷陌春阴乍禁烟。
副使官闲莫惆怅,酒钱犹有撰碑钱。
清人吴之振虽然认为他“学杜而未至”,但又肯定他“独开有宋风气”(《宋诗钞·小畜集钞》)。无论就其创作成就来看,还是就其开时代的风气之先来看,王禹偁都不失为宋初诗坛上一位优秀诗人。后来林逋在《读王黄州诗集》中称赞他说:“放达有唐唯白傅,纵横吾宋是黄州。”
白体诗风行不久,宋初许多诗人就开始对它不满,于是他们把眼光投向贾岛和姚合,力图以精巧的构思和素淡的语言矫白体诗的浅俗,这样就形成了所谓的“晚唐体”。
晚唐体诗人主要有林逋、潘阆、寇准、魏野、魏闲及“九僧”等,而以林逋、寇准、魏野为代表。至于“九僧”,欧阳修就已记不起他们的姓名,司马光偶然见到一本《九僧诗集》,这才得知“九僧”包括哪些诗僧(见《温公续诗话》)。他们当中惠崇工诗善画,其他诸人与当时诗坛名宿多有唱和。这派诗人除寇准外,都是在野的隐士和僧人,他们以不接人事和超尘脱俗相高。其诗主要写隐士的孤怀、徜徉山水的乐趣、品茗博弈的闲情,缺乏广阔的现实内容和深厚的情感体验。笔致素淡而轻巧,诗境清寒而狭窄。进入他们诗中的意象不外是古寺、闲云、野鹤、腊梅、幽径、孤鸟、寒流、奇石等等,即使位极人臣的寇准也不例外,如他的名作《春日登楼怀归》:
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荒村生断霭,古寺语流莺。
旧业遥清渭,沉思忽自惊。
即使春天里他的眼光也不投向那艳丽的鲜花和青翠的树叶,而只盯着“野水”“孤舟”“荒村”“断霭”“古寺”,渲染一种荒凉凄清的情调。
晚唐体诗人中以林逋的名声最大。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史书称他结庐西湖孤山,二十年间足不入城市,终身不娶不仕而友梅侣鹤。他的几首咏梅诗极受时人和后人称道: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山园小梅》
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
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
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
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
——《梅花二首》其一
对梅花的描写可谓生动传神,遣词下字也精细工巧,神韵更清高脱俗,一尘不染,谁见了都会击节赞赏其精美绝伦,然而这种美是一种盆景式的美:玲珑精致却细碎小巧。林逋这两首诗代表了晚唐体的全部优点和缺点。
西昆体是由杨亿编的《西昆酬唱集》而得名的。该集共收十七位作者的二百五十首五、七言近体诗。此派诗人的代表是杨亿、刘筠、钱惟演,他们三人的唱和诗占了《酬唱集》的五分之四强。
西昆体诗人虽然与晚唐体活跃的时间相同,但晚唐体诗人多为在野隐士和僧人,而西昆体诗人全是朝中显贵。晚唐体诗人将用事称为“点鬼簿”(杨慎《升庵诗话》),忌用事而重白描;而西昆体则重用事而轻白描,一部《西昆酬唱集》几乎全是堆砌故实、雕章绘句。这样又带来二者另一差异,晚唐体追求诗风的淡雅脱俗,西昆体则崇尚金碧辉煌、华艳富贵。我们来看看他们以《泪》为题的两首七律:
锦字梭停掩夜机,白头吟苦怨新知。
谁闻陇水回肠后,更听巴猿拭袂时。
汉殿微凉金屋闭,魏宫清晓玉壶攲。
多情不待悲秋气,只是伤春鬓已丝。
——杨亿
含酸茹叹几伤神,呜咽交流忽满巾。
建业江山非故国,灞陵风雨又残春。
虞歌诀别知亡楚,燕酒初酣待报秦。
欲诉青天销积恨,月蛾孀独更愁人。
——刘筠
他们写泪全用典故并且绝不重复,读者只惊叹作者学养的渊博深厚,却不至于为这些泪水所动情,因为诗人只罗列一串有关泪的故实,诗人自己本身则绝无悲伤的泪水可流,辞藻固然华美繁富,情感却苍白贫乏。他们只猎得李商隐属对工巧和敷色秾丽的外形,缺少李诗中深沉幽怨缠绵动人的情感力量。
由于西昆体诗人在政坛和诗坛上的地位,影响所及,宋初诗人竞以浮艳相高,以侈靡相尚,以致稍后的诗歌革新者都是以攻击西昆体开始他们诗歌创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