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养真与守拙 二

本真地存在就是立足于自己本性的存在,可奔走于仕途就得扭曲自己的本性以逢迎上司和迁就同僚。陶渊明正是多次领教过在官场上“矫厉”自己“质性”的苦况后,才宁可忍受饥寒也不愿侧身仕途(《归去来兮辞序》)。既已深知官场的“好爵”有碍于生命的真性,他便明确地将自己归隐的目的定为“养真”:“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所谓“养真”就是让自己的本性不为时俗所污染,不为物欲所败坏,不使自己在人世浮华中丧本离真。

这样,“养真”首先必须敢于抗拒时俗和蔑视“众议”,违己违心地去迎合时俗迁就“众议”就将失去生命的真性,就将造成人生的“大伪”。

一旦真的解缨弃冕返回田园以后,他便被好心的误解或有意的曲解所包围,他归隐后的诗文常常抒写被世人所误解、不解、曲解的痛苦:“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归去来兮辞》),“世路多端,皆为我异,敛辔朅来,独养其志,寝迹穷年,谁知斯意。”(《读史述九章·张长公》)在《祭从弟敬远文》中更明白地写到他“敛策归来”后所招来的“众议”:“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议。”“众议”即周围的世俗舆论,具体指人们对他弃官归隐的不解、议论和责难。虽然现在无从知道当时“众议”的具体内容,但从“置彼众议”可以想象他的归隐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他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也忍不住慨叹“邻靡二仲,室无莱妇”(《与子俨等疏》)。《高士传》载汉蒋元卿去兖州还杜陵后,“荆棘塞门”以屏绝一切应酬,时人求仲、羊仲以“治车为业,挫廉逃名”,蒋只与二仲过从交游。莱妇即老莱子之妻,据《列女传》载:楚老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王使人聘以璧帛。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斧钺。今先生食人之酒肉,受人之官禄,此皆人之所制也。”于是老莱子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陶渊明遗世“息交以绝游”如蒋元卿,却找不到二仲这样志同道合的邻居和朋友;他也曾拒绝过檀道济的酒肉,却得不到老莱子那样贤妻的激励。且不说他在社会上难于找到彼此理解的知音,就连妻子也难得与自己心心相印,陶渊明归田后的孤独可想而知。这也难怪,按中国儒家文化传统不成文的约定,“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出仕是士的本职,正如农夫就非耕田不可一样。士之不仕犹农夫之废耕,相对于各自的社会角色而言都是一种失职。魏晋时代虽然儒家思想受到了严重的冲击,虽然整个士人阶层企希隐逸,但多数士人仍旧外尚清高而内耽世荣,真正高卧东山且轻官忽禄者尚不多见。陶渊明则真的归去“种豆南山”,在“魏晋人物”中高标独映,这自然会招来社会的“众议”,也会招来“父老”“亲故”好心的规劝: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繿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饮酒二十首》之九


《饮酒二十首》的写作时间,宋汤汉将它系于义熙十二、十三年(公元416—417年),现当代从其说者有傅东华、王瑶、李华,宋吴仁杰将它系于元兴二年(公元404年),从其说者有陶澍、古直、逯钦立,从诗的内容和语气来看,当以前说为妥。辞彭泽令前听到“亲故多劝余为长吏”时,陶渊明的反应是“脱然有怀”(《归去来兮辞序》),待辞彭泽令后“时辈多勉靖节以出仕”时,“靖节先生”便觉得其言大“不入耳”,“自不得不以峻词拒之矣”。这首诗的表现手法脱胎于屈原的《渔父》,因此,治陶者常常由二者表现形式上的相近进而推断它们表现的旨趣也相同,如清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卷四中说:“此诗夹叙夹议,托为问答,屈子《渔父》之旨。”但细致地比较二者就不难发现,它们虽然都回绝了对方和光同尘之劝,但屈子和陶公其所以回绝的出发点全然不同:屈子是不愿玷污自己廉洁正直的道德品性,宁可“葬于江鱼之腹中”,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陶公则是不愿曲意于仕途而违背自己本性,宁可“繿缕茅檐下”以适其性,也不能奔走庙堂去追逐人世荣华。这样,《渔父》中屈子的选择侧重于伦理学的意义,此诗中陶公的选择则具有属伦理又超伦理的存在论意义。田父劝陶渊明出仕的理由是“一世皆尚同”,陶渊明作为士人却不出仕,反而去田园“植杖耘耔”,这种行为乖时悖俗,因此,要想不招“众议”,诗人必须使自己的所行所求“同”于众合于时,回驾再仕以扮演好社会给他指定的角色。世俗社会与每一个努力成为真正的人的个体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紧张,它力图磨平每个社会成员的个性,诱使大家都来“尚同”,把所有成员都变成人的平均数——毫无个性毫无特色的“常人”。因而,趋时就必然违背自己的本性,立足自己的本性又必定乖时。在个体与时俗的这种紧张中,陶渊明选择了适性乖时。他认为自己“禀气寡所谐”,也就是他在《与子俨等疏》中所说的“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己生就的本性不合于时,《归园田居五首》之一曾说过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诗人几出几处的人生经历不仅使他对自己的本性有深刻的体认,而且饱尝了违性适俗而酿成的苦果,所以他断然地回谢了“田父”的“好怀”:“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时俗的变换比风向还快,一个人如果不从时俗中抽身而出,不敢在世俗喧嚣中独立特行,势必让自己生命的真性失于时丧于俗。“违己讵非迷”“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归去来兮辞序》),既然“远世”“乖时”便可“得此生”(《饮酒二十首》之七),“违己”失性便是“失此生”了,陶渊明将立足于自己的本性还是违反自己的本性提升到事关“此生”“得”与“失”的高度。出仕则违己近俗,离静入嚣,本心为形迹所役,真性为外物所“迷”,因此,我们不难理解诗人何以要如此斩绝地说“吾驾不可回”了。

如上诗断然拒绝“田父”好心的“回驾”之劝一样,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之十二中也表现了他不屑于世俗毁誉而杜门不仕的决心: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

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

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

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

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

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西汉张挚(字长公)曾官至大夫,因不取容当世而终身不仕;东汉杨伦(字仲理)曾为郡文学掾,因志乖于时而去职。正如清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中所说的,此诗是“借古人仕而归者,以解其辞彭泽而归隐之本怀”。称颂古人不取容当世的“高风”也就是肯定自己不愿媚俗的操守,诗的前部分是借古人以自况,后部分诗人则直抒其抗俗乖时的勇气,清温汝能认为“末数语颇有傲世之意”。“世俗久相欺”是“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根源,同时也可以说是“真风告逝”的结果。人们的语言掩饰了自己的本心,其行为又有悖于自己的本性,随着生命真性的逐渐泯灭,大家所追逐的对象非荣则利,坦露本心立足本性的那种真人无影无踪了。陶渊明归隐正为的是拒绝“大伪”以守护真性,所以他对流俗的“悠悠谈”“恨不决绝”,对世俗的褒贬毁誉不屑一顾,“何为复狐疑”“请从余所之”,大有“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罢”的气概。

因此,“养真”还必须具有独立不迁的内在坚定性,否则就没有力量抗拒世俗的“悠悠谈”,也没有勇气回绝“田父”们的“回驾”之劝,自己生命的真性又将迷失于世俗的浮嚣之中。正由于此,陶渊明诗文中对松、柏、菊、玉、石等意象十分偏爱:


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归去来兮辞》

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辞》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饮酒二十首》之四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饮酒二十首》之五

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和郭主簿二首》之二


松、柏、菊取其傲寒斗霜的品格,玉石取其坚贞不移的节操,诗中的这些意象都是诗人自己人格的写照,“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更是他自我形象的投影:在贪竞媚巧的世风中仍不改其志,不丧其真。《饮酒二十首》之八中的青松与诗人则完全合而为一了: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

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一场严霜过后,原先东园里那些青翠葱茏的杂草杂树顷刻便枯萎凋零,而被这些“异类”遮没的青松此时反而风姿卓立。青松在夹杂于树丛的时候容易被人忽略忘却,甚至被杂草杂树吞没遮掩,当它经霜后巍然不凋时,人们才惊叹它的傲兀雄奇。诗人一边提壶把盏一边抚摩经霜犹绿的松干松枝,离开了青松还禁不住要恋恋不舍地回头顾盼,这种情形不是他偶一为之,《归去来兮辞》中也有“抚孤松而盘桓”的句子,可见他对青松一直是“情有独钟”。陶渊明之所以那样“与松亲爱之甚”,是由于他从青松那儿照出了自己的影子,也由于他从青松身上悟出了自己所当取的人生态度:随波逐流就会为流俗所吞没,迥拔时流才能自露天真,卓然挺立,所以诗的结尾说:“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人的一生既如此偶然和短暂,干吗还要让自己牵于尘网役于仕途呢?叶又生评此诗说:“‘独树众乃奇’,‘禀气寡所谐’,渊明岸然自异,不同流俗,不如此不成渊明。”应像青松那样不与时俯仰,超然于人际得失,傲然于流俗毁誉,这样才能保得性命之真。

“养真”又必须甘于寂寞,甘于独处。岸然自异于时俗自然就会成为时俗中的畸零人,长期不被世俗社会所接纳和认同。归隐后的陶渊明不得不忍受“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十二首》之一)的孤独。且不说他抽身仕途自外于上流社会,他长期写诗也一直被外于当时的文坛,虽然颜延之与他个人交谊不浅,但陶渊明并未因此走进文人圈子。他就像自己笔下“日暮犹独飞”的“栖栖失群鸟”(《饮酒二十首》之四),长期在诗坛之外徘徊。尽管他的诗文代表了魏晋文学成就的顶峰,可他的作品在生前身后久久得不到应得的评价和称扬。他的朋友颜延之在他死后高度赞美他“廉深简洁,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的高尚品质,只是顺便说了一句“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对死者的诗文成就连半句恭维也没有,难怪诗人生前叹息自己“诗赋颇能工,举世无知音”(《咏贫士七首》之六)了。在陶渊明的诗文中,使用次数最多的恐怕就是“独”字: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停云》

偶景独游,欣慨交心。

——《时运》

嗟我独迈,曾是异兹。

——《自祭文》

顾影独尽,忽焉复醉。

——《饮酒二十首序》

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

——《九日闲居》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

——《归园田居五首》之五

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逸想不可淹,猖狂独长悲。

——《和胡西曹示顾贼曹》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饮酒二十首》之八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咏贫士七首》之一

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

——《闲情赋》


要是不能承受这种孤独,就不能保有自己生命的真性,孤独在个体与时俗之间筑起一道屏障,保证了个体免遭时俗毁誉的侵扰。表面看来,孤独似乎是世俗社会对那些敢于自异于世俗者的惩罚。但就陶渊明而言,孤独正是他拒不与时俗“尚同”的存在方式,也是他从混迹于官场流浪于世俗向自我的回归,孤独表明他此刻的生命是一种自在而非他在。他作出“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感士不遇赋》)的人生选择,为的是远“大伪”而存真性。孤独中的诗人才能“移居”为“素心人”精神上的比邻(《移居二首》之一),才能真正与“素心人”实现心灵的沟通和契合,因而,孤独的时候又恰是他精神上最不孤独的时候,是他人生中最为充实的时光。看看他在孤独中“陶然自乐”(《时运》)的风致,看看他独个儿“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之一)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拥孤襟以毕岁”的人生历程中是如何享受着生命的自在与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