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可用来运货载人,器皿可以盛实物装液体,房子可以住人藏物,这些器物——也就是“有”——的确给人带来了许多便利。然而人们可曾想过:如果不是三十条辐集中到一个毂中,有了车毂中空的地方,就无法安插可以转动的车轴,车子也就不能在大道上行驶;如果糅合陶土做瓶、罐、坛、碗时,不把它们中间弄成空心,任何器皿就无法装东西;如果建房子时将内外都塞满砖石和水泥,不做成四壁中空并凿窗开门,这种实实在在的“房子”就无法住人,当然它也就不成其为“房子”。出乘观乎其车,日用观乎其器,家居观乎其房,举目四顾无一不告诉我们,“有”也即各种实体器具之所以能予人以便利,全靠“无”也即器物中空的地方起着决定性作用。
人体自身也同样是因其所“有”而用其所“无”。鼻子之所以能呼吸要仰赖鼻腔,耳朵之所以能听音全凭耳庭,胃是用胃腔来装食物,膀胱也是用尿囊来储尿液。当其“无”始有“有”之“利”,当其“有”方有“无”之“用”。“有”“无”不仅相辅相成而且相需为用,只有“有”之利而无“无”之用,“有”之为“利”也将废而难成;只有“无”之用而无“有”之利,“无”之为“用”也将幻而成空。
遗憾的是世人只爱其所“有”却不知用其所“无”。处世讲求“踏实”,读书讲求“扎实”,校训写着“求实”,为人更讲求“务实”,买东西当然尤其要讲求“实用”。“实”和“有”代表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而“虚”和“无”则意味着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导致我们民族过分的实用主义倾向。抽象的逻辑学既不能求官又不能挣钱,所以先秦的名家不像儒家那样香火绵绵;艰深的数学既不能治国又不能齐家,所以从前国子监里没有一个贵族子弟愿意学它;即使在今天逻辑学给我们带来的世俗“好处”仍然有限,所以它还是各所大学里的冷门;眼下数理化倒是时髦起来了,因为学好了它们可以出国可以致富;不过数学中“理论数学”远不如“实用数学”那么走俏,原因自然是它没有后者那么“实用”。
据说古希腊欧几里得讲几何学时,有一个学生问他学这门学问能带来什么好处,欧几里得一边叫用人给他一个铜板,一边挖苦这位极其“务实”的学生说:“让这位先生滚蛋吧,他要从几何学中找好处呵。”在我们看来提问的学生合情合理,读书就是为了将来的“好处”,要是书中没有黄金屋,要是书中没有颜如玉,要是书中没有可以预见的“好处”,我们犯得着去头悬梁锥刺股地寒窗苦读吗?
俗话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人家“务虚”反而带来实用技术的发达,我们“务实”却在实用器械上远远落在别人后头。
好像我们还没有从这一教训中学到什么东西。
至今大家还是两眼盯在“有用”之“用”上,压根儿瞧不起那些“无用”的学科。理科学生绝不“染指”文科,因为文科知识“虚”而“无用”;文科学生中学中文的便不看历史,学经济的更不读诗词,因为历史之于中文毫无“用处”,诗词之于经济更是“毫不沾边”。致使我们的工科院校只能培养“匠人”,难得产生走在世界前沿的科学家;文科系所只能培育出一批画地为牢的学究,很少造就那种文史哲兼通甚至横跨文理的学界名流。
要看到“有”和“实”的“好处”,同样也要明白“虚”和“无”的“用处”。
鸟飞靠的当然是它的双翅,可是系其两足它就不能展翅云天;走路跑步用的当然是两腿,可是捆住了双手我们就不能疾走和快跑。可见,“有用”者要依赖“无用”者,离开了“无用”的,“有用”的也无所致其“用”,人与物莫不如此。
庄子曾与友人惠施辩论“无用”与“有用”的问题,惠施指责庄子的言论于人“无用”,庄子回答说:“知道无用而后才能谈论有用。天地可算是广大无边了,而人所用的仅是一小块容足之地,但要是把立脚以外的地方都挖到黄泉,人所站的这小块地方还有用吗?明白这点也就不难知道无用的用处了。”
既然“有”“无”是相需为用,何不以其“无用”来成其“有用”呢?
(参见原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