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每与王敦入学戏,见颜、原象而叹曰:“若与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间!”王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贡去卿差近。”石正色云:“士当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瓮牖语人!”
——《世说新语·汰侈》
该文虽然收在《世说新语·汰侈》章,但它并不是写骄纵奢侈,而是写两位主人公的价值取向和人生理想。不管是正史还是稗史中,石崇和王敦基本都是“反面形象”,他们的人生理想自然不会崇高,价值取向肯定也很卑下——
有一天,石崇和王敦一同去学校游览,他看见学校里颜回和原宪的塑像便感叹道:“要是和他们一块做孔夫子的学生,和这些人相比又会有差到哪里去?”听石崇这么说,王敦有点反感:“不知其他人如何,子贡倒是和你老兄比较相近。”石崇神色严肃地说:“读书人本应当身享大富大贵,又有社会盛誉美名,何至于抬举颜回和原宪这些穷困潦倒的人呢?谁愿意过以破瓮做窗户的穷日子?”“身名俱泰”就是我们常说的“名利双收”,也是人们十分鄙薄的“既要名又要利”。
这里还得介绍一下颜回和原宪。他们两人都是孔子的得意门生,也是后世“安贫乐道”的典范。《论语·雍也》中孔子称赞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住在简陋的破巷子里,一筒冷饭,一瓢冷水,就是一天的全部饮食,别人肯定不堪其忧,而颜回却不改其乐,难怪孔子两次深情地赞叹:“贤哉,回也!”《庄子·让王》载,孔子看到颜回一贫如洗,有一次试探地对颜回说:“颜回呀,穷成这个样子,干吗不出去当官呢?”颜回回答说:“城郭外有田五十亩足以我喝稀饭,城郭内有田十亩足以我织麻穿衣,弹琴足以我消遣,老师所教的道理足以我自得其乐。学生不愿出来当官。”原宪同样也安于贫贱,“家徒四壁”用来形容他家再贴切不过了。由于房子年久失修,苫房顶上的草全都腐烂,里面长出了杂草,门也是用蓬草编扎成的,门轴是用桑木条钉成的,两间房的窗户是用破瓮做成的,瓮口用破粗布糊起来遮风挡雨。这种房子外面下雨他家里也下雨,外面出太阳他家里就出太阳,可原宪却像没事似的,照样正襟端坐弹琴唱歌。一天,子贡乘着大马车穿着大衣来看他,原宪家的小巷子容不下子贡豪华的马车,子贡不得不步行来见原宪。戴着破帽子,穿着破草鞋,拄着旧拐杖,原宪出来迎接老同学。子贡一见原宪这副模样,大吃一惊地问他说:“老兄得了什么病呵?”原宪回答说:“没钱财那叫‘贫’,知‘道’却不施行才叫‘病’——我是‘贫’,不是‘病’。”子贡听后满面羞红。
石崇见到颜回和原宪塑像,开始想在王敦面前假装清高,宣称自己要有幸成为孔子的学生,也能像颜回、原宪那样安贫乐道。没料到王敦丝毫不给他面子,说他即使成了孔子学生,与颜回和原宪也是两路人,只会与子贡比较相近。既然伪装也掩盖不住马脚,石崇便干脆扔掉所有遮羞布:聪明的读书人本应该追名逐利,男人成功的标志就是“身名俱泰”,何苦要向颜回和原宪这种穷光蛋看齐?可见,石崇前面说的全是假话,问题不是他能不能成为颜回和原宪,而是他根本就不想成为颜回和原宪。
“身名俱泰”这一价值取向本身并没有错,名与利并没有“原罪”,求名求利更不低俗,孔子不也说过“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吗?关键是如何求得名利富贵,我们还是来听听孔子是如何说的:“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王敦把石崇看成子贡的同类,实在太抬举石崇了。石崇做不了颜回和原宪,同样也做不成子贡。做不了颜回和原宪是他不“想”,做不成子贡是他不“能”。在孔子的弟子中,子贡像颜回和原宪一样有德,像子由一样勇敢,像曾点一样洒脱,像冉有一样多才,像宰予一样善辩,像曾参一样忠诚,但没有一个弟子像子贡那样足智多谋。《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对子贡着墨最多,在同门中所占篇幅最长,这是由于他的功业、智慧和影响,在同门中无人可及。他是能言善辩的卓越外交家,多次出使不辱使命;是远见卓识的政治家,在鲁、卫两次为相都政治修明;同时他还是商业巨子,《史记》和《论衡》都说子贡能准确地预判市场行情,致使他的家产“富比陶朱”,出行总是“结驷连骑”,“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越王勾践甚至“除道郊迎”。石崇无论哪个方面都不能望子贡的项背,政治、外交就不用说了,就是财富也无法与子贡相比。虽然他们两人都富可敌国,但石崇的财富来于抢劫和贪污,灭吴之役中吴国大量财产入于他家私库,而子贡的财富来于他合法的商业经营。其次,他们在如何支配财富上大异其趣,子贡用自己的财富来赞助老师游学,用来赎出被役为奴的鲁人,用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而石崇却以非法所得,专供自己挥霍奢侈,专门用来与人斗富使气。至于个人的道德品行,石崇与子贡更有天壤之别:抢劫、贪婪、骄纵、奢华和荒淫,这些加起来便是石崇一生的全部“业绩”,而子贡发扬老师的事业,维护老师的声誉,当有人称赞子贡胜过孔子时,子贡马上站出来说:“譬之宫墙,赐(子贡)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孔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
公开鄙视后世尊为“先师”“复圣”的颜回,把“身名俱泰”当作人生的最高理想,这是西晋才特有的精神现象。此时儒家价值大厦已经崩塌,正始名士早就声称“非汤武而薄周孔”,司马氏集团虽然提倡“名教”,可他们的种种丑行又践踏了名教本身。司马氏祖孙欺君篡位,更是对名教准则的嘲弄。尽管统治者用杀戮恐吓压制了反对派和批评者,用威逼利诱笼络收买了许多士人;尽管司马炎名正言顺地取得了政权,并且事实上已经统辖了四境,开国后还不断显示“宽弘”“仁恕”,可靠武力和阴谋登上皇位的统治者,不可能树立起自己的道德形象。这时基本上不存在政治上的反对派,嵇康被杀后向秀到洛阳就范,吴亡后陆机兄弟入洛称臣,几乎所有士人都接受晋王朝这一已成的事实。但整个社会没有昂扬向上的活力,朝野士人也缺乏刚直不阿的正气,反而到处弥漫着苟且、贪婪和奢侈之风。礼法之士何曾生活之奢华令人瞠目结舌,石崇敛财斗富更是人所共知,王戎、和峤等人聚敛吝啬近乎病态。士人们生活上以玉食锦衣相夸,以奢侈豪华为荣,而在政治上毫无操守可言,立身处世以保家全身为准则,连史家也感叹朝臣“无忠蹇之操”。因此,石崇所谓“士当身名俱泰”道出了许多士人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