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余,乞粗存活,便足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长史,北征刘聪所得。
——《世说新语·假谲》
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刻画生动形象,人物对话微妙传神,最后结局极富喜剧性——这篇不足二百字的小文,是一篇微型小说的艺术杰作。
文中的“温公”指东晋名将和重臣温峤。温峤太原祁县(今山西祁县)人,曹魏名臣温恢之孙,西晋司徒温羡之侄。他既出生于官宦世家,人又生得“风仪俊美”,处事更是机敏聪明,学术上又“博学能文”,《隋书·经籍志》有《温峤集》十卷。可由于他过江比王导等人稍晚,政坛上瓜分位置也是“先来先得”,时人历数“过江一流人物”时,往往遗漏了他这位难得的文武全才,而他本人又很看重“人物排序”,所以一听到名士们品藻“一流人物”他就紧张,要是没有被数到便常怀愤愤。
历史上真实的“温公”留待后叙,他在政坛上的得失也暂且不提,我们先来看看温公的婚事。
温公不久前丧妻。堂姑刘家因遭逢战乱,一家人都流离失散,姑妈身边只有一个女儿,生得又聪明又好看。姑妈托付温公给女儿寻一门亲事。文中的“属”通“嘱”,即嘱托或托付的意思。温公一见到表妹就爱上了她,暗中已有了娶她的打算,他便试探性地对姑妈说:“佳婿难以寻觅,要是能找到像我这样的,不知能不能中姑妈的意。”姑妈回话说:“遭逢丧乱而侥幸未死,只求马马虎虎能够活命,就算是我晚年不幸中的万幸了,那敢希求像你这样的女婿!”几天之后,温峤禀告姑妈说:“总算是为表妹找到人家了,门第也还算说得过去,女婿的官位、名声、相貌,哪一样都不比我差。”还送来了一个玉镜台作为订婚聘礼。姑妈自然是欢天喜地。等到结婚那天行了交拜礼之后,新娘用手挑开遮脸的纱扇,拍手大笑道:“我本来就怀疑是你这老东西,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故事既有波澜又合情理。作者先以“温公丧妇”四字,说明温峤此时的婚姻状况。再写堂姑“家值乱离散”,身边“唯有一女”,而且还“甚有姿慧”,更关键的是“属公觅婚”。一个是新丧偶的鳏夫,一个是待字闺中的怨女;一个有“门地”和“名宦”,一个有姿容和慧心;于是,一边托其“觅婚”,一边自然就想“自婚”了。表妹“甚有姿慧”,姑妈托其“觅婚”,公暗想“自婚”,这三句话环环相扣,情节发展的节奏很快,绝不像现在电影电视剧那样拖泥带水节外生枝。虽事有凑巧,却水到渠成。读者谁会想到是在“编故事”,大家都以为是在“写信史”。
通过对话和行为刻画人物形象,尤见出作者非凡的功力。温公是故事中的主角,文中对他着墨最多。听到姑妈“属其觅婚”后,他先有意识地“自抬身价”——“佳婿难得”,再试探姑妈的觅婚条件——“但如峤比,云何”?听到姑妈满意自己这种条件以后,“却后少日”便立即回报,“已觅得婚处”,未来女婿“门地”“名宦”,“尽不减峤”。“尽不减峤”四字大可玩味,强调不比峤差也不比峤好,“尽”表明一切都与峤旗鼓相当。世上找不到一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又怎么会有完全相同的人?所谓“佳婿难觅”,所谓“觅得婚处”,全是温峤在自炫自媒。
他的堂姑同样不可小觑。她自然知道温峤丧偶鳏居,更了解温峤的门第名宦,他与女儿正是天然佳配,更是让自己“足慰余年”的佳婿。她嘱温峤为表妹“觅婚”,既向内侄传递了自己的愿望,又显得非常得体。当温峤提出“但如峤比”的条件时,她马上表示“何敢希汝比”;当温峤回报说未来女婿地位名望“尽不减峤”时,她又毫不掩饰自己的“大喜”。以这位从姑的阅历和敏锐,连她女儿都能猜透是温峤,她怎会看不透温峤玩的把戏?她不过是在装聋作哑以配合演出。
作者只用一句对话和两个动作,便将“女儿”的形象写得活灵活现。通常交礼之后是由夫婿掀开纱扇,女孩主动“以手披纱扇”,是急于想看看自己的夫婿,更是想印证自己的怀疑。“抚掌大笑”表现了她猜中后的兴奋,也表明她对自己婚姻的狂喜,同时还流露了她活泼爽快的性格。“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这句话揭开了全部的谜底——温对她有情,她也对温有意。这句话不仅能见出她的聪慧,回应上文的“甚有姿慧”,也能见出她的泼辣和情趣。
温峤听到托他“觅婚”,便暗暗决意“自婚”;姑妈表面上嘱温峤“觅婚”,实际上是在向温峤“求婚”;女儿更看出了温峤的“密意”,也知道妈妈的“用意”——三个人都在将计就计,彼此又都是心照不宣,谁都不愿说破这一公开的秘密。在这场大团圆的喜剧中,温峤这一角色机智风流,姑妈心思细腻缜密,女儿爽快泼辣而又聪明美丽。
这则故事在历史上影响深远,元代关汉卿的杂剧《温太真玉镜台》、明代朱鼎的传奇《玉镜台记》、民国初年京剧《玉镜台》,故事情节都取材于这篇小文。但三个剧本都不及这篇小文含蓄隽永,也不像这篇小文“真实可信”。
文章最后交代玉镜台的来历,有的学者认为纯属累赘,这种说法显然没有看懂作者用心:一是要凸显玉镜台的珍贵,它原为十六国汉国君御品,温峤用它做定亲聘礼,表明女孩的“姿慧”让他多么动心;二是要给故事增添真实感,连一个玉镜台都能追溯来龙去脉,可见实有其事,实有其人。
可实际上,这个故事全属虚构。刘孝标注引《温氏谱》说:“峤初取高平李暅女,中取琅邪王诩女,后取庐江何邃女,都不闻取刘氏。”当代史学家余嘉锡先生也根据《晋中兴书》《晋书·温峤传》证实了《温氏谱》的记载,断言温峤从未与刘氏结婚。
不过,这些考证于史学极有必要,于文学则大煞风景,读者哪在乎事情的真假,他们只在意故事是否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