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蹻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说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著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唯赐己及陈骞,余家无此香,疑寿与女通,而垣墙重密,门阁急峻,何由得尔?乃托言有盗,令人修墙。使反,曰:“其余无异,唯东北角如有人迹,而墙高,非人所逾。”充乃取女左右婢考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寿。
——《世说新语·惑溺》
这篇小品中所写的爱情故事虽发生于一千七八百年前,但男女双方的爱情心理、恋爱方式及长辈态度,即使放在今天也够大胆,够新潮,够刺激。比如女孩主动追男孩,而且不是男才女貌模式,而是时下女孩最时髦最抢手的“小鲜肉”;如女孩邀男孩翻墙偷情,而且还大胆地未婚同居;如不是男孩送女孩聘礼,而是女孩送男孩异香;又如女孩父亲不仅没有斥责打骂女儿,反而把女儿嫁给了她喜欢的情人……
我们还是回到正文。时光倒回西晋的时候,曹魏司徒韩暨曾孙子韩寿生得姿容俊美,当时外戚权臣贾充辟他做僚属。贾充每次与下属聚会时,他的小女儿贾午就从窗格中偷看,一看到新来的韩寿就喜欢上他,从此眼前总是韩寿的影子,耳中总是韩寿的笑声,心里更常常幻想着与韩寿温存,她还把这份情感抒写在诗文中。后来贾小姐让婢女暗暗到韩寿家,把小姐的情意告诉韩寿,还说小姐如何妩媚美丽,如何光艳照人。韩寿听后怦然心动,于是转托婢女密传音讯,并约定某日某时前往幽会,贾小姐也暗自以身相许,同意韩寿在约定的时间去她闺房。韩寿这小子身手敏捷矫健,翻墙而入小姐家中竟无人知晓,这对情人便常常夜晚一起偷情。自此而后,贾充发觉女儿总精心打扮,神情欣喜欢畅不同于往常。后来在官吏的一次集会上,同僚们闻到韩寿身上有奇特的香味,这种香料是外国的贡品,一旦抹到人身上香气就几月不散。集会散去后贾充暗自寻思,晋武帝十分珍惜这种异域香料,只把它赐给自己和陈骞,其余的文武大臣再没有人家会有这种香料,由此他开始怀疑女儿与韩寿私通,但他又觉得十分纳闷,自己家围墙高峻严密,整天又门禁森严,韩寿怎么可能进入女儿闺房呢?于是,他便借口家中盗贼,派人去重新修整围墙。派去查看的人回来向他禀报说:“所有地方都无异常,只东北角好像有人翻爬的痕迹,但那么高的围墙也不是一般人能翻过的。”满腹狐疑的贾充找来女儿身边的侍女盘问,侍女们一五一十地把实情告诉了他。贾充得知实情后严加保密,很快就把女儿嫁给了韩寿。
与传统择婿以才德为首要条件不同,韩寿的“美姿容”让贾充女儿神魂颠倒,贾小姐完全是“以貌取人”,更让人咋舌的是第一次幽会就以身相许,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礼节、体面与矜持。韩寿与贾午之间的恋情既无关于男子的人品与才智,也无关于女子的妇德与节操,贾女醉心于韩寿的“美姿容”,韩寿也迷倒于贾女的“光丽”,无须媒妁之言,不要父母之命,仅仅是性吸引使得这对男女充满了激情,使他们不惜翻墙同居,使他们不计后果也要偷尝禁果。
摆脱了儒家名教对人的束缚,没有诸多严酷礼节对人性的压抑,才会出现这种像烈火一样炽烈的爱情——女的不顾及自己的名节,为了讨好男人可以偷香,男的不考虑自己的前程,为了能够偷情可以半夜翻墙,生命的激情冲毁了一切礼法的堤防,这种爱情不是节之以礼义,而是全身心的投入和震颤。
翻墙幽会似乎在古今中外都属通例,《诗经》中的《将仲子》也是写男子翻墙: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现将前面二段翻译成白话——
“仲子小哥哥哟,别翻过我家闾里,别折断了我家的树杞。哪是舍不得杞树呵,我是害怕父母。仲子小哥哥哟我想你,但父母的批评呵我害怕。
“仲子小哥哥哟,别翻越我家围墙,别折断了我家的绿桑。哪是舍不得桑树呵,我是害怕兄长。仲子小哥哥哟我想你,但兄长的批评呵我害怕。”
从《周礼·地官·媒氏》可知,“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周代青年人在特定季节可以自由恋爱,而且此时男女“奔者不禁”,一过“中春”私相幽会就属“淫奔”。越到后世男女之防就越严格,《孟子·滕文公下》凶狠狠地说:“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到魏晋士人“非汤武而薄周孔”,才有贾女“于青琐”“相窥”,韩寿“逾墙”偷情的非礼之举。贾充明明知道下属翻墙和女儿偷人,但他不仅没有轻贱他们,反而秘而不宣地默许了他们的爱情,并认可了女儿自己挑选的夫婿,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贾充的政治品格多有可议,但他作为父亲实在无可挑剔。
“韩寿偷香”千百年来一直是男女艳羡的风流韵事,一直是文人们津津乐道的美谈,即使在理学盛行的宋代也很少听到人们指责贾午和韩寿。唐代李商隐在《无题》诗中说“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将贾午与宓妃、韩寿与曹植并列,将他们作为痴情的情种来歌颂。唐代另一诗人罗虬更把韩寿视为爱情英雄:“当时若是逢韩寿,未必埋踪在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