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康画谢幼舆在岩石里。人问其所以,顾曰:“谢云:‘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此子宜置丘壑中。”
——《世说新语·巧艺》
大家常批评某人穿着不得体,就是因为衣着与气质不太协调,如赳赳武夫穿一条女士的裙子,窈窕淑女腰佩一把笨重的长剑,皮肤黑得发亮的女孩穿一件白得晃眼的衬衫,看上去就觉得很滑稽。像我一样端不上台面的家伙,不衫不履才觉得舒坦,要是穿上正儿八经的西服,我自己反而感到别扭,别人见了可能更是难受。
背景与人的关系恰如衣服与人的关系一样——背景就是人的“大衣服”,而衣服不过就是人的“小背景”。
当置身于彼此和谐的背景时,我们就会感到轻松自在;一旦闯入与自己气质个性相反的背景,我们马上就会觉得压抑烦躁。有时我们与背景相得益彰,有时我们又与背景相互对抗,关键就要看背景与自身的气质个性是否协调。像大诗人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就感到别扭痛苦,“复得返自然”后才快乐开心。
顾恺之绘画理论的精髓就是“传神”——通过外在的形体和背景,突出表现内在的气质个性。为了表现裴楷的精明能干,他特意在裴楷脸颊上加三根胡须;为了表现谢鲲潇洒出尘的风韵,他又别出心裁地把谢鲲画在岩石中。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画谢鲲,他向人们道出了个中缘由:“‘纵意丘壑的洒脱情怀,自认为超过了严肃刚正的庾亮。’这不是谢鲲的夫子自道吗?我觉得谢鲲有自知之明,把这位老兄安放在深山幽谷中十分相宜。”
我们来见识见识谢鲲。现在有些人一开口就是“我爸是……”“我妈是……”“我爷是……”,如果像这伙人那样喜欢炫耀爹妈,谢鲲值得炫耀的亲人实在太多:他爷爷是散骑常侍谢衡,哥哥是吏部尚书谢裒,儿子是镇西将军谢尚,侄子是宰相谢安,他本人还是豫章太守。如今那些有个小科长小处长父母的混混,就用“我爸是李刚”来唬人,要是听到谢鲲亲人中任何一个头衔定要吓得半死。谢鲲对亲属的官衔不太在意,他对自己的官职更没有兴趣。《晋书》本传说“鲲不徇功名,无砥砺行,居身于可否之间,虽自处若秽,而动不累高。敦有不臣之迹,显于朝野。鲲知不可以道匡弼,乃优游寄遇,不屑政事,从容讽议,卒岁而已。每与毕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等纵酒”。他从不看重人们追逐的“功名”,也不想为了“功名”而扭曲自己,高官厚禄对他来说也可有可无,看到身边那些官员非庸即贪,他自己越发优游卒岁不屑政事。与当世名士毕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胡毋辅之等人并称“江左八达”,他们也许有点像西方二十世纪的“嬉皮士”,对任何事情都无可无不可。“江左八达”常在一起放纵豪饮,有时甚至还裸体相互呼叫打闹。
不过,谢鲲可不是只会饮酒打闹的混混,他日常生活虽不拘细节,处理大事却极有定见;不在乎自己官衔的大小,却很在意国家的未来;对一切好像满不在乎,可豁达中却自有其执着。因此,他虽然官衔并不很大,但他的人气却是超高,以致过世多年后温峤还在赞誉他的“识量”与“神鉴”。晋明帝有一次问他说:“人们常拿你与庾亮做比较,你认为自己比得上庾亮吗?”谢鲲老实不客气地回答说:“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用现在的白话来说就是:穿上端庄华贵的朝服,运筹帷幄于庙堂之上,成为百官效法的典范,我不如庾亮;退隐山林不为俗累,纵意丘壑潇洒出尘,庾亮可比我差远了。
谢鲲的自评得到了世人的认可,顾恺之将他置于丘壑之中,无疑受到谢鲲这则答语的影响,也有他自己对谢鲲的深刻体认。把谢鲲这种闲散名士置于丘壑之中,丘壑与名士才相互辉映——丘壑使名士更为拔俗,名士使丘壑更有灵性。
现代审美心理学认为,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存在着一种“广泛样态上的同构关系”,这就是辛弃疾所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谢安曾评论谢鲲说:“若遇七贤,必自把臂入林。”谢鲲要是遇上竹林七贤,他们一定会携手同入竹林。看来,对谢鲲的个性和他的追求,当时名士都有共识。
谢鲲见丘壑必定很顺眼,丘壑见谢鲲肯定也很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