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文康亡,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
——《世说新语·伤逝》
古代有不少伤心“美人尘土”的“葬花辞”,有不少感叹英雄末路的咏史诗,也有不少痛哭亲友病逝的铭诔和祭文,但很少像上文这种痛惜友人逝世的小品。其实,与其说它是一篇小品,还不如说它是几个短句——它不过是东晋名士在挚友下葬时发出的一声悲叹,倾诉的两句哀惋。但由于它语短情长,也由于它比喻新颖,所以千百年来它打动了无数读者,更吸引了无数墨客骚人,如今才士或美人下葬都称为“埋玉”,它在诗词中更是常用典故,如杭州苏小小墓亭上的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又如黄庭坚《忆邢惇夫》的诗句:“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
文中的“庾文康”即庾亮,亮死后谥号“文康”。“何扬州”就是何充,他曾做扬州刺史。不了解庾、何其人及他们的关系,就难理解这篇小品中的哀情与美感。
庾亮妹妹庾文君是晋明帝司马绍皇后,他稍后自然就成了晋成帝的国舅,庾氏家族在东晋炙手可热,《世说新语》载“庾公权重,足倾王公”,连王导、谢安两家也得让他三分。不过,在东晋政坛上能权倾一时,庾亮不只是凭借外戚身份,还有他的手腕、才能、魅力和姿容。东晋高僧竺道潜对人说:“人谓庾元规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许。”“胸中柴棘”是说他胸中算计。史称庾亮“美姿容”又“善谈论”,晋元帝第一次相见就称他“风情都雅,过于所望”。连对庾亮恨之入骨的陶侃,也因对他“一见改观”而“爱重顿至”。谢混在晋明帝面前承认“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吾不如亮”。同世作家庾阐赞美庾亮“方响则金声,比德则玉润”。当代人更称庾亮为“为丰年玉”,称他弟弟庾翼“为荒年谷”。
庾亮有显赫的权势,又有过人的才华,还有迷人的姿容,所有这些对庾亮的颂扬,有些可能是害怕他,有些真的是爱他,有些或许要利用他。
那么,何充对他的赞美属于哪一种呢?
史称何充禀性正直刚烈,风韵深沉儒雅,以文章德行见称于世,年轻时候就深得老臣们的器重。庾亮和王导一起极力向皇帝举荐说,“何充器局方概,有万夫之望”,并且说在“臣死之日”,切盼能让何充主持朝政。一方面庾亮对何充有知遇之恩,一方面何充认同庾亮是国家的丰年美玉,难怪在庾亮临葬目睹遗容的时候,他不禁喟然长叹“埋玉树著土中”了。
“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这两句话之所以让人痛彻肺腑,是因为它超越了某时某地某人的局限,而说出了人们痛悼志士离世的共同心声,尤其说出了魏晋士人悼亡伤逝的共同感受。
魏晋士人群体的觉醒,使他们对内发现了自我,对外发现了自然,所以他们对美容和美景的感受都格外细腻敏锐。“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自然界的美景让他们陶醉,人世间的“玉人”更叫他们动心。山涛称叹嵇康“傀俄若玉山”,是那样高耸润洁;人们形容夏侯玄“朗朗如日月”,是那样光明磊落;赞美裴楷是“玉人”“粗头乱服皆好”;王敦称赞王衍“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有人到王太尉家参加名士集会,感叹“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王长史为中书郎,敬和遥望叹曰:‘此不复似世中人’”“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这些珠玉般的美好姿容,游云惊龙似的飘逸神采,“从容于廊庙”的典雅风度,都是人世间最美丽的风景。
看着红霞满天的晚照西沉,人们会忧伤地问“夕阳西下几时回”?眼见“玉人”长逝,更是“使人情何能已已”!《世说新语》中的《伤逝》篇,洒满了恸绝伤心的血泪,是哀人也是哀己,是悼人也是自悼——
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恸绝。(《世说新语·伤逝》)
王长史(王濛)父亲王讷形象俊伟,王长史自己在同辈眼中也“轩轩韶举”,既仪态轩昂又举止高雅。《晋书》本传载,王濛“美姿容,尝鉴镜自照,称其父字曰:‘王文开生如此儿邪’”!直到他临死前还是自我感觉良好,还是那样自恋:“我这么俊美的人儿,竟然活不到四十岁!”他的好友刘惔也为他的英年去世“恸绝”。
正是有这么多“玉人”,有这么多雅士,有这么多英杰,我们的社会才显得那样美好,我们活着才觉得很有意义,我们的人生才值得留恋。玉人消亡,美人尘土,英才早逝,志士长冥,固然令人悲痛惋惜,但生死之哀也让我们更加珍惜转瞬即逝的青春,更加执着不可能再来的生命,更加痴情于难以长驻的美景,“马儿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