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王鸡骨支床,和哭泣备礼。武帝谓刘仲雄曰:“卿数省王、和不?闻和哀苦过礼,使人忧之。”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
——《世说新语·德行》
王戎与和峤同为西晋政坛重臣,同为一时清谈名流,但两人为人性格却很少共同之处。史称王戎身材“短小”,又“任率不修威仪”,但清谈时能引导大家的话题,还善于抓住别人谈话的要领,所以是魏晋间清谈的中心人物。和峤不只长得“森森如千丈松”,外表看起来高峻出众,举手投足也有威严有派头,《晋书》本传说和峤“厚自崇重”——他把自己也很当一回事。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中的话说:“峤常慕其舅夏侯玄为人,故于朝士中峨然不群,时类惮其风节。”连他的同僚都对他敬畏三分,对一般人来说更难以接近。你可以和王戎随便拍拍肩膀,开开玩笑,但要是碰见和峤,你就只得点头哈腰打躬作揖。
王戎当年是竹林七贤之一,从其“任率不修威仪”来看,阮籍“礼岂为我辈设哉也”的生活态度,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理论号召,无疑会对他影响很深。当王戎与和峤同时遇上父母大丧时,他们两人为人与性格上的差异便表现得特别显眼。《晋书》本传说王戎在吏部尚书任上“以母忧去职”,《晋阳秋》说王戎“为豫州刺史遭母忧”。在他母亲去世的时间上二史虽传闻异词,但王戎守丧期间的表现,二史的记述完全一样。他“性至孝”但“不拘礼制”,母亲去世后,照样“饮酒食肉”,照样“观弈”游玩,可由于内心悲痛异常,很快瘦得“鸡骨支床”,《晋书》本传说拄着拐杖才勉强站起。女婿裴頠来吊孝,见王戎这般模样后说:“恸能伤人,岳父不免灭性之讥也。”儒家要求哀而不伤,王戎这样悲伤属过礼灭性。正巧另一名士和峤同时居父丧,守孝期间“以礼自持”,小品文中“哭泣备礼”的意思是,哭泣哀悼都谨守儒家丧礼的礼节。见王戎母死后还在饮酒吃肉,和峤连吃饭也“量米而食”,晋武帝司马炎被他们这种表面现象迷惑了,对身边大臣刘毅(字仲雄)说:“你常去看望王戎、和峤他们吗?听说和峤悲哀痛苦的程度超过了礼数,我真为他的身体担忧。”刘毅一向刚正直言,他向皇帝道出了实情:“和峤守丧虽然礼数周全,但他的精神元气未见损伤;王戎看上去不守礼法,但悲哀完全摧残了他的身体,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臣以为和峤尽孝而不伤身,王戎却是以命来尽孝。陛下大可不必为和峤焦虑,倒是应当为王戎的身体担忧。”
王戎与和峤守孝方式的差异,既表现了王、和两人气质个性的不同,也体现魏晋名教与自然的紧张。王戎守母丧的情形和同为竹林七贤中人的阮籍十分相像,《世说新语·任诞》载,阮籍是一个大孝子,但母丧期间照样“在晋文王坐进酒肉”。阮籍、王戎他们只是反感名教虚伪的礼节,看重的是人间的至情。
守丧时仍旧饮酒吃肉,人却痛苦得骨瘦如柴,与母亲永别口吐鲜血;守丧时礼数周全,每天只量米喝粥,但人还是面色红润——到底哪种人对父母更能尽孝呢?刘孝标注引《晋阳秋》说:“世祖及时谈以此贵戎也。”司马炎和当时舆论因此更推崇王戎,这是因为和峤的“哭泣备礼”,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做”得很像,而王戎“鸡骨支床”“哀毁骨立”,不是随便可以“装”出来的,即使能装出来也要付出很高的代价。
当然,和峤守丧“备礼”不一定是在“装”,也可能出于他的气质个性。有人感性中凝聚着强大的理性,遇事能以礼节情,欢乐不至于癫狂,痛苦不走向毁灭。有人感情强烈难以控制,在悲伤中往往不能自拔,在巨大灾难面前可能失去理智。“情之所钟”的王戎也许属于后者,“以礼自持”的和峤或许属于前者。从至情至性这一角度来看,王戎当然更加可贵,但从生活这一角度来衡量,和峤并非一无可取。因为“孝友”在古代是判定一个人道德的重要标准,不孝不仅要受到道德的谴责,而且还毁了自己的前程,这催生了一大批伪“孝子”。父母高寿过世是人间的白喜事,做子女的悲伤难舍情在理中,但悲痛得“鸡骨支床”和吐血昏厥,恐怕是逝世的父母也不愿见到的。
话说回来,王戎与和峤的气质个性虽反差很大,可他们在吝啬小气上却“亲如弟兄”。王、和二家都富埒王侯,是当时出了名的“大款”。王戎女儿出嫁借了他的钱,女儿回娘家时他老大不高兴,等女儿还钱后脸上才见喜色。杜预认定“和峤有钱癖”,他视亲兄弟如路人。孝友之道关乎一个人的天性,“孝”与“友”从不单行,谁见过对父母极其尽孝的人,对亲兄弟姐妹十分刻薄的呢?王戎与和峤孰优孰劣,似乎不宜轻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