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初云当留婢,既发,定将去。仲容借客驴著重服自追之,累骑而返,曰:“人种不可失!”即遥集之母也。
——《世说新语·任诞》
一位名士与姑姑的女佣私通,还是在居母丧期间与女佣私通,而且又使得女佣怀孕,得知女佣离开后又仓皇追赶,还十分招摇地共骑一头驴子返回……且不说一千年前的魏晋,即使在自由开放的今天,这其中任何一件发生在社会名流身上,他都没有办法向社会交代,他的公众形象将被众人唾弃,他可能永远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可这种事情一件也不少,全都发生在魏晋之际的阮咸身上。
阮咸早就和姑妈的鲜卑侍女暗通款曲。阮咸为母亲守丧期间,他姑妈将要离开阮家搬到外地。姑妈知道侄子与自己的侍女有染,起初答应把这个侍女留下来,等到出发前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让这个侍女和自己一起走。阮咸发现有变后,侍女随姑妈已经远去。当时家中正好有客来访,他立即借了客人的毛驴,还来不及脱掉孝服,心急火燎地朝姑妈离开的方向追去。追上后好不容易说动了姑妈,把她的侍女留了下来。一时找不到马和马车,他只得与侍女同骑毛驴回来。对于像阮咸这样的名士来说,他这样做显然有违常情,朋友们问他为什么放不下一个婢女,他毫不隐讳地说:“人种不可失。”这个婢女就是阮遥集的生母。
与婢女同乘一头驴子回家,是“大摇大摆”地宣布两人的私情;声称“人种不可失”,更是不打自招地承认婢女已经怀孕。
这不仅违背道德,而且有失身份!
可是,阮咸身为竹林七贤之一,许多要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如竹林七贤另一位名士山涛说:“阮咸贞素寡欲,深识清浊,万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职,必绝于时。”《世说新语》说曾举荐阮咸为吏部郎,《晋书·阮咸传》说是“举咸典选”,就是推举他负责朝廷选拔人才的事务。一个侍女就让阮咸魂不守舍,怎么能说他“贞素寡欲”?又怎么相信他“万物不能移”?山涛难道因个人交情而罔顾事实?推崇阮咸的绝非山涛一人,当时大名士郭奕素称见识深远,很少人能入这位高人的法眼,但史书上说他一见阮咸便油然“心醉”。后来颜延之在《五君咏·阮始平》中说:“郭奕已心醉,山公非虚觏。”这两句诗的意思是郭奕对阮咸极为倾慕,山涛对他的赞美也名副其实。
更让人大感意外的是,后人在纪念阮咸的诗歌中,竟然对他与姑妈侍女私通一事大加称赞:“小颈秀项可青睐,大名高声皆白眼。”这是说阮咸只爱他所爱的美丽婢女,而对那些令人仰慕的名利之徒却付之白眼。
阮咸与婢女私通的丑闻,后世为什么成了他的“美德”呢?
他爱“小颈秀项”的鲜卑侍女,从来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他根本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也不在乎自己的社会名声,“恩爱”地与她同骑一头驴,高调地宣布她已经怀孕,还急切地借驴去追逐她,表现了一个男人的率真、挚爱和担当。“人种不可失”不过一个借口,实际上是他与婢女之间产生了割不断的爱情。古今有几个达官、显贵和名流能做到这一点呢?且不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李甲,也不说“始乱终弃”的唐代诗人元稹,今天还有多少人有阮咸这种率性和真情?又有多少人愿意出来为婢女承担责任?
阮咸以率性真情挑战虚伪的礼法。读自己喜欢的书,干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喜欢的人,文人常把这作为人生最大的乐事。只有超越了人世名利的束缚,摆脱了患得患失的算计,只有扔掉了礼法的伪装,坦露出自己生命的真性,才能也才配享受这份人生的快乐。我们常像禅师所说的那样,该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思索;该睡觉时不肯睡觉,万般计较。因此,错过了许多好事,错失了许多好人。我们没有勇气去爱别人,我们也不值得别人来爱。
阮咸当众表示对婢女的牵挂,正因为他自己了无挂碍。我们不妨扪心自问:有谁活得像阮咸这样率性?有谁活得能像阮咸这样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