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僧渊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调之。僧渊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
——《世说新语·排调》
同学、同事、同乡或同辈人之间,拿长相开玩笑实属司空见惯。一个人如果相貌有点特别,很容易被伙伴们拿来开涮,如大肚、大嘴、胖子、瘦子、小老头、老来俏……都可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我年未半百而发已全白,十多年来这头白发给我造成不少烦恼,但给兄弟们带来许多欢乐。除了头发的颜色以外,皮肤的颜色也很扎眼,美国白人虽然残存着种族优越感,但这个国家的黑人已逐渐摆脱了自卑,人们也从心底里接受了“黑的才是美的”这一审美判断。本人没有美国黑人朋友那份自信,从来没有觉得头发“白的才是美的”,每次有兄弟取笑我的白发时,我都显得有点窘迫和尴尬,几次想去理发店染发装嫩,最终都因害怕麻烦而没有染成。
古人好像也喜欢拿朋友相貌取乐,东晋高僧康僧渊就遇到了这种麻烦。
据说蚁群中只要出现一个异类,所有蚂蚁都会群起而攻之,直到将异类驱逐或杀死为止。人类虽然也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然每个国家或多或少有点排外倾向,但大多数时候似乎比蚂蚁“宽容”,“排外”并不一定驱逐或杀死老外。不过,只要别人外表与自己异样,通常都会觉得对方“异常”。
《高僧传》说康僧渊“本西域人,生于长安。貌虽梵人,语实中国。容止详正,志业弘深”。由于对玄佛都有极深造诣,谢安、殷浩等东晋名家巨擘都与他交游;由于他西域胡人高鼻深目的外貌,许多人又拿他的鼻子眼睛取乐,甚至连谢安也常常以此来调笑他。谢安拿康僧渊的鼻子眼睛说事,无疑是认为他的鼻子眼睛“反常”。嘲讽胡人相貌在汉末以后十分常见,建安时期繁钦的《三胡赋》,就把胡人的“仰鼻”“深睛”穷损了一番。“仰鼻”“深睛”也即此文中的“目深而鼻高”。我们今天欣赏面部棱角,高鼻深目是一种美的标志,塌鼻子的人宁可花钱忍痛也要做隆鼻手术。可古人都有点“少见多怪”,塌鼻丑汉反而嘲笑高鼻美男。
在相貌审美这一点上,估计康僧渊是“有苦无处诉”,因为身边没有人以“高鼻深目”为美,所以他只好从另一角度为自己的高鼻子和深眼睛“辩护”:“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渊。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他说鼻子是脸上的山岳,眼睛是脸上的深潭。山不高就没有神灵,渊不深就不会清澈。时人都认为这是“名答”,也就是为自己鼻子眼睛的一次著名辩护。这次“名答”尽管十分机智,而且也很有“笑点”,但他是从哲学而非审美着眼,没有解释高鼻深目何以美,只是强调鼻高才有“神”,眼深才能“清”。
谢安恰恰是笑他高鼻深目的模样丑,康僧渊这一“名答”为什么“答非所问”呢?康僧渊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汉人在胡人面前都有文化上的优越感,蔡邕毫不隐讳地说胡人来华是“慕化”,既然是文化上的“落后”民族,长相上自然也就“丑陋”,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再说,趣味无争辩,在大家都是塌鼻子的人群中,谁还以鹰钩鼻子为美呢?试想,康僧渊要是从美的角度为高鼻深目辩护,肯定大家都会摇头;他从“神”与“清”的角度来回答,才使大家都认可点头。
没有他那敏捷的思维,没有他那清澈的头脑,谁能像他那样“绝地反击”?谁能把自己的高鼻子凹眼睛说得那么富于“灵性”?
面对别人对自己外貌的嘲笑,另一高僧支遁的回应同样从容自如——
王子猷诣谢万,林公先在坐,瞻瞩甚高。王曰:“若林公须发并全,神情当复胜此不?”谢曰:“唇齿相须,不可以偏亡。须发何关于神明?”林公意甚恶。曰:“七尺之躯,今日委君二贤。”(《世说新语·排调》)
文中的“林公”就是支遁(字道林),东晋著名的大德高僧。支道林对王徽之和王献之兄弟一直评价不高。当王子猷(徽之)去看望谢万时,支道林正好先到谢万家,他的神态十分傲慢,根本不把王子猷放在眼里。王子猷大概对支道林也不以为然,他见支摆出一副孤傲的架势,便“不怀好意”地调侃道:“林公要是头发和胡须都很齐全,大概不会像现在这副神态吧?”谢万马上接过话头说:“只听说唇齿相依,不能有一方偏废,没听说胡须头发与精神有什么关系!”支道林脸色越来越难看,但他仍然淡定地说:“我这七尺之躯,今天就托付给二位处理了。”
这场对话中,三人都不失名士身份。王子猷见林公的傲态,并不直接说出自己的反感,而是从林公的秃顶入手,言下之意是说要不是秃顶,林公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神态难看。谢表面上不同意王的说法,实际上是暗中附和他对林的批评。林公何尝不知道他们表面上说自己的须发,骨子里是不满自己的神态?他干脆就“以歪就歪”:既然你们对我胡须头发这么感兴趣,那就把这身老骨头交你们摆布吧!
一次有关胡须头发的闲聊,成了精英们一场机敏的智斗。每个人都话里有话,王子猷化沉重为轻松,支道林诙谐中藏机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