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齐雅有体量,而才学非所经。初宦当出,虞存嘲之曰:“与卿约法三章:谈者死,文笔者刑,商略抵罪。”魏怡然而笑,无忤于色。
——《世说新语·排调》
囊中羞涩是为贫穷,腹中空空则为贫乏,无论是经济贫穷还是知识贫乏,沾上了“贫”字都会被人轻视嘲笑。不过,今天多笑别人钱少,古人则多笑别人腹俭。魏晋虽然也有石崇和王恺斗富,但这毕竟是名士中的特例,名士们真正看重的还是才华学问,《世说新语》中大多数还是斗智,不学无术者才会被人们取笑。
譬如这篇小品文中的魏长齐。
文中两位主人公魏顗(字长齐)和虞存是同乡好友。《世说新语·赏誉》篇载:“会稽孔沈、魏顗、虞球、虞存、谢奉,并是四族之俊,于时之杰。孙兴公目之曰:‘沈为孔家金,顗为魏家玉,虞为长、琳宗,谢为弘道伏。’”孔沈、魏顗、虞球、虞存、谢奉,是会稽本地孔、魏、虞、谢四大旺姓的俊杰。魏顗官至山阴令,虞存官至尚书吏部郎。
文章一起笔就交代说:“魏长齐雅有体量,而才学非所经。”“才学”主要是指学问,“经”的意思是“擅长”。这两句是说,魏顗胸襟宽广度量很大,但读书致学并不是他的强项。初次做官即将上任时,哥们虞存调笑他说:“和老兄约法三章:清谈玄言者处死,舞文弄墨者判刑,品鉴人物者受罚。”原文中的“文笔”指诗文,魏晋南北朝出现了“文的自觉”,作家们不仅对自身有很强的身份意识,也对作品体裁有比较精细的划分,他们把有韵的作品称为“文”,无韵的作品称为“笔”。此处“文笔”做动词用。“商略”就是品评或鉴赏。清谈、鉴赏、作文三项,是一个名士的必修功课,而这三项魏顗都一无所长,所以虞存调侃他说:谁要是在魏兄面前谈玄就宰了他,谁要是在魏兄面前写作就抓起来,谁要是在魏兄面前鉴赏就重罚。骂人切忌骂人痛处,兄弟之间如此挖苦未免刻薄。我们以为魏顗会和虞存翻脸,没想到他竟然还愉快地笑笑,没有半点被羞辱的样子——这位老兄真“雅有体量”!
如果说虞存挖苦魏顗有失厚道,那么《世说新语·排调》另一篇小品中同僚之间的谑笑则略嫌恶俗:
桓玄出射,有一刘参军与周参军朋赌,垂成,唯少一破。刘谓周曰:“卿此起不破,我当挞卿。”周曰:“何至受卿挞?”刘曰:“伯禽之贵,尚不免挞,而况于卿?”周殊无忤色。桓语庾伯鸾曰:“刘参军宜停读书,周参军且勤学问。”
刘参军与周参军都是桓玄幕府参军。有一次桓玄到靶场射箭,刘、周二参军分在一组赌射,“朋赌”就是分组以赌射箭。他们眼看再中一箭就可获胜。刘警告周说:“你这一箭要是不中,我当要用鞭子抽你。”周很不服气地说:“为何要挨你的鞭子?”刘也不甘示弱:“伯禽那么高贵,尚且免不了挨鞭,何况是你呢?”周参军听后依然一脸木然,并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侮辱。这里得对刘参军用的典故稍作介绍。伯禽是周公的长子,周朝诸侯国鲁国的首任国君。据《尚书大传》载,伯禽与康叔一起去见周公,三次晋见挨了周公三次鞭笞。这次刘参军用伯禽挨周公鞭子的典故,是在周参军面前转弯抹角地充老子。周参军因不熟悉这个典故,所以他居然“殊无忤色”。见刘欺负周不学无知,桓玄便对他们二人各打五十大板:“刘参军宜停读书,周参军且勤学问。”用自己的学问来开这种轻浮低俗的玩笑,刘参军这样的人还不如不读书,所以桓玄说他“宜停读书”;周参军因不读书让同僚占尽便宜,所以上司劝他“且勤学问”。
没有钱财被人笑话,没有学问被人欺侮,谁喜欢“嘴尖皮厚腹中空”的人呢?王导虽然称道周顗为“雅流”,但多次笑话他腹中“殊空”或“空洞无物”,《世说新语·排调》篇载:“王公与朝士共饮酒,举琉璃碗谓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谓之宝器,何邪?’”学固然离不开才,才也须辅以学,才学兼备才算“国器”。
魏晋名士特别欣赏俊逸的容止,但要求以英俊的外表和洒脱的举止,来表现敏捷的才情和卓越的智慧,如像嵇康那样才貌出群的名士才是众人仰慕的“男神”。有貌而无才,或有才而无学,都可能被人们瞧不起,难怪王导不喜欢那位徒有其表的二儿子了,因为这位公子哥“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儿子有美貌而无才学,父亲慨叹“恨才不称”;朋友“才学非所经”,同辈便戏谑“谈者死,文者刑”。腹中空空为人所轻古今相同,不同的是父子之间是语重心长的劝告,同辈之间则是幸灾乐祸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