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音调始遒,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许人步来,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
——《世说新语·容止》
《世说新语》对庾亮这位外戚重臣赞誉有加,几十则写庾亮的小品中只一二则对他稍带微讽,而正史《晋书》则对他褒贬参半,史臣对他甚至作了十分负面的评价:“元规矫迹,宠阶椒掖。识暗釐道,乱由乘隙。”不过,不管是毁者还是誉者,无一不企慕他的风度和才华。连恃才傲物的周顗也佩服他的济世之才:“明帝问周伯仁:‘卿自谓何如庾元规?’对曰:‘萧条方外,亮不如臣;从容廊庙,臣不如亮。’”(《世说新语·品藻》)连想杀他的陶侃也为庾亮的风度所倾倒:“石头事故,朝廷倾覆,温忠武与庾文康投陶公求救,陶公云:‘肃祖顾命不见及。且苏峻作乱,衅由诸庾,诛其兄弟,不足以谢天下。’”等庾亮拜见他以后,“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世说新语·容止》)。史称他“美姿容,善谈论”,不仅才堪济世,而且“风情都雅”。人们都说“庾文康为丰年玉,稚恭为荒年谷”(《世说新语·赏誉》)。庾亮死后谥“文康”,他弟弟庾翼字稚恭,兄弟二人在同辈眼中,一为盛世美才,一为乱世宏才。
可庾亮“善谈论”却不苟言笑,“美姿容”但极不随和,据说他“风格峻整,动由礼节”,就是在闺房里对太太也一本正经,陪父亲住在会稽的时候还“巍然自守”,永远是一副方正严峻的样子,谁还愿意接近他自讨没趣?《世说新语》说他“风仪伟长,不轻举止,时人皆以为假”。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当时大家觉得庾亮喜欢“装”,后来发现他大几岁的儿子也是父亲那种派头,人们这才知道他那“高高在上”的模样是出于天性。
当然,庾亮偶尔也有纵情作乐的时候。晋成帝时期他出镇武昌,在一个景色绝佳月光如水的秋夜,他幕府中几位僚属殷浩、王胡之等名士,一起登上武昌城楼吟诗赏月,当玩兴正浓音调渐高之际,楼梯上忽然传来急促的木屐声,一听脚步声大家就知道是庾亮。转眼工夫,他率十几个侍从上楼来了。看到平时总一脸严肃的上司驾到,众人连忙起身想溜之大吉。他不紧不慢地说:“诸位干吗要走呢?老夫对此兴致不浅。”说罢便靠着坐榻和大家讽咏戏谑。这天夜晚庾亮一改平时的矜持,下属自然也就无拘无束,最后个个都尽情欢乐。
谈玄论辩的高手中,庾亮清谈足以盖过林公,可见他也不是一直板着面孔,有时也有清谈的才情风雅。在楼上一同赏月的幕僚殷浩、王胡之等都是当世名流,殷浩年轻时便与一代枭雄桓温齐名,王胡之也是出身豪门的雅士。主贤、宾雅、月白、风清,古人所说的“四美俱二难并”,主人难得如此雅兴,佳宾难得如此闲情,秋夜难得如此佳景,“人生得意须尽欢”,再不纵情欢歌真是辜负了此情、此景、此夜、此人。
小品生动地描写了庾亮性格的另一侧面。时逢“秋夜气佳景清”,雅士们才有登楼雅聚的兴致。正当殷、王二人“音调始遒”之时,忽“闻函道中有屐声甚厉”,大家一听就知道是庾亮来了,“定是庾公”四字暗示庾亮平时走路同样是“屐声甚厉”,从其步履就能想见为人的“严峻”。他一上楼“诸贤欲起避之”,说明他平日“巍然自守”的派头,可能让下属觉得可敬可畏。但等到他说“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这才露出自己的真性情,此时此刻才让下属们感到他可爱可亲。
庾亮与幕僚在武昌南楼这次雅集,后来成了骚人墨客的美谈,人们把他当年赏月的南楼改称“庾亮楼”,现在成了湖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李白在《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一诗中说:“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庾公赏秋月坐胡床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老子”“胡床”成了诗人们的口头禅,宋代李昴英《水调歌头·题斗南楼和刘朔斋韵》说:“风景别,胜滕阁,压黄楼。胡床老子,醉挥珠玉落南州。”
文章后面补叙一段王羲之与王导对这次秋夜聚会的议论,看似节外生枝,实则曲终奏雅。“后王逸少下,与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规尔时风范不得不小颓。’右军答曰:‘唯丘壑独存。’”王羲之南下京城与丞相谈及此事,王导说:“庾亮那时的风范不如从前。”王羲之回答说:“可他胸中丘壑一如往日。”王导料想庾亮此时风范“小颓”不外两方面原因:一是当时庾亮正处政治上的低谷,王导估计他不会像以往满面春风;二是王庾二人议政多有不合,庾亮曾打算兴兵废掉王导,王导想借机暗损政治对手。王导所谓“风范不得不小颓”,是断定必然如此;而从他据胡床啸咏来看,庾亮又未必如此。王羲之对王导的说法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否定让丞相有失颜面,肯定又有违实情。他掉转话头称道庾亮胸有丘壑,即使政治上小有挫折,处事照样清醒精明。庾亮城府很深是时人共识,从好处说是处世有定识有主见,从坏处说是有一肚子坏主意。《世说新语·轻诋》就是从坏处说的:“人谓庾元规名士,胸中柴棘三斗许。”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人们都认为庾亮是天下名士,可他胸中全是一些鬼点子。
不管是往好里还是往坏里说,“胸中丘壑”或“胸有丘壑”现在成了常用成语,而且后人通常是从积极方面来用它的,如唐代厉霆《大有诗堂》:“胸中元自有丘壑,盏里何妨对圣贤。”又如宋黄庭坚《题子瞻枯木》诗:“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
庾亮为人有“风范”,胸中有丘壑,他死后参加他葬礼的朋友感伤地说:“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