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德丽采的矛盾和决心
“你要在这森林里暂时耽一个时候,
以后就同我一起永远做那真正的
罗马城中的公民,基督也在那里。
为了对万恶的世界有所裨益,
如今用你的眼睛细细看那车辆,
你回到人间后,要写下你看见的情景。”
俾德丽采在引领“我”走完炼狱旅程之际对我说了以上的话。接着,人性的战车被系在了崇高的精神之树的树干上。晦涩的一幕开场了。首先是恶鹰从天而降,伤害了那棵树,然后它又全力扑击车辆;饥饿的狐狸也来助战;再后来恶龙的袭击又使得战车解体。经历了这一系列恶的洗礼的战车变形为牛头怪一类的东西,而在这辆怪车上面,还坐着一名淫妇,淫妇身旁还立着一名丑陋的巨人。
俾德丽采向我揭开的这一幕就是人性在世俗中如何发展的情形。“先前有,如今没有”,“好”的故事,纯洁的人之初从此失去了,漫长的苦难降临到人间。在“我”的眼里,这种自审的表演是如此的惨不忍睹,杜绝了任何的怜悯与希望,因而使得我眼前模糊,看不清隐藏在表演背后的俾德丽采的真实意志。她是要吓唬“我”,还是要“我”死心?
“上帝啊,外邦人进入你的产业。”仙女们为人性之善的被虐杀而流泪,俾德丽采也在痛苦中脸上变了色。然而感伤只是短暂的,很快,俾德丽采就脸上发出红光,宣布说:
“等不多时,你们就不得见我,
我的亲爱的姊妹们啊,
再等不多时,你们还要见我。”
这句格言充满了悲壮。她宣布的是她的伟大的决心,她曾守护在精神之树下面,恶的势力并未将她吓退,因为她深知令她悲痛不已的人性的底蕴。俾德丽采用告诫的方式继续启发“我”。但她的话语模棱两可,令“我”猜不透。
她首先将前途说得毫无希望,要“我”相信:让战车变为牛头怪的恶鹰会一次次降临;“上帝报仇时不怕人吃小块面包”;一切该发生的都会发生。但她又告诉“我”,巨人和淫妇也会被上帝的使者杀死。她没有告诉“我”答案,她只是说,“事实”会把谜语解开,而“我”,只要将现在所见到的铭刻心底就行了。这里所说的“事实”,就是“我”今后的行动。也就是说,谜语的答案在“我”的行动中。只要“我”还在努力追求人性的完善,那么不论陷入多么悲惨的境地,上帝的使者也会帮“我”战胜恶的袭击。在人生的旅途中,一次又一次的沦落是免不了的,惨烈的交战将不断进行,精神之树会反复受到掠夺,人越堕落,惩罚越恐怖,就像俾德丽采说的:
“……你可以看出你的道路
和那神圣的道路相距得那么远,
如运行极速的天离开地一样。”
人性已如此无望,追求者眼前一抹黑,但俾德丽采还要变本加厉:
“但是现在我要把我的话说得
赤裸裸的,说得那样的赤裸裸,
使你粗野鄙陋的眼光能够看见。”
对真相的描述是为了让“我”彻底认识自己,并在这个认识中提高自己的承受能力,达到对人性悲惨处境的体认。所以俾德丽采的答案是“说”不出来的,只有在人性的废墟上进行创造性的开拓,才会为新的人性注入活力,才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写那个经典故事。俾德丽采正是深信“我”身上那种再生的能力,才将这个最大的、最后的謎推到了“我”的面前。然而俾德丽采这样做的时候又是矛盾的,所以她的表情才时常是如此的悲苦。她知道人的原始本能如不加约束,人同理想的距离就会像天地之隔。要想消除这个距离也是不可能的。痛苦中的俾德丽采所能做的就只是将那可怕的寓言的意象反复向“我”强调,即,将话说得“赤裸裸”的,以此来激发“我”的求生的本能,促使我在挣扎中导致奇迹产生。
这种与生俱来的信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人是怎么能够将自己当作希望,在一片黑暗之中发光的呢?这种神秘的事的根源仍然只能到生命的形式态中去找,也就是到自我中去找,而不是别的地方。最最隐蔽的谜底只能是在心灵的深处。人,作为最高级的生命,其爆发力是不可预料的,而每一次爆发,都会导致更高的理性产生。所以俾德丽采的悲哀与信心同在,她知道“我”暂时还未揭开生命之谜(这是一件属于行动的事),但她对此完全有信心。人性是一个令人绝望的东西,这个绝望的东西却又能逼迫人奋发向上。于是已经饮了忘川水的,认识了自身罪恶的“我”,在惶惑的心情中被俾德丽采牵引着走向攸诺河。攸诺河是给人以力量,使人奋起追求美德的河,饮了攸诺河水,谜底就会显现。
“炼狱篇”最后两歌描述的,是整篇的概括。主体经过更深入一层的探索,将人性的底蕴揭示出来之后,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个千年的矛盾的问题就摆在了人的面前。诗人并不想“指出”出路,因为出路是谁也无法指出的,那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行动的问题,即,保持好奇心,看看你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强,能造出些什么奇迹来,只能在行动中自明的事如果要“说”,就只能使用暗示的语言,这就是为什么俾德丽采在这一歌的最后语言变得那么朦胧晦涩的原因,她不能“告诉”“我”怎么办,她只能用强烈的语气来撼动“我”内心的沉积物,将那语言对其无能为力的,赤裸裸的真理向“我”反复暗示。在这种氛围之中,当事者“我”也不可能“看见”真理,“我”只能遵循她的诱导,在光的照耀中,在生命力的爆发中自然而然地追随女神上升。并且,“我”还要用心观察,将这一切写下来。
再重温一下这两歌的情节:首先是那光芒万丈的队伍来到高大的精神之树下面,具有人神合一的身体的鹰狮兽将人性的战车拴在了树干上;然后队伍升天,俾德丽采留在了地上,她坐在树根上。接着那场恶的浩劫发生了,凶残毒辣,势不可挡。战车成了碎片,精神之树被撕去树皮,打落花叶。劫难过后,一片狼籍之中,仙女们流泪,俾德丽采悲伤不已。但俾德丽采很快振作起来,“脸上发出火一般的红光”。接着她就开始对“我”艰难地阐释这个人性的寓言。她既表达了内心至深的永恒不破的悲哀痛苦,也表达了那种不屈的顽强。也许她要说的是,作为个人,人的一生就是同自身那消除不了的恶的持久战;作为人类,人的前途既黑暗又光明。她这样表达道:
“这件事情,还有
另外的事情,都一一由我告诉他了,
我深信里西河的水没有隐去这些。”
这个寓言是诗人此阶段关于人性的探索的总结,伟大的探索进行到这里,就已经为下一步的飞升作好了充分的准备。焦虑、痛苦、期待等情感混合在俾德丽采的心中,她为了直接用真理感染“我”而呕心沥血,她不停地将那说不出来的真理反复地说。实际上,她的矛盾就是“我”的矛盾,她的决心就是“我”的行动。当残酷的内心斗争告一段落之时,奇迹似的新生就发生了。历经浩劫,心灵残破,心如死灰,却仍要挣扎着向前挺进,以求获得新生的这个“人”,其鲜明的、不朽的形象已铭刻在读者的记忆中。
为什么诗人一再强调这些表情悲苦的幽灵的内心是幸福的呢?从精神的角度去想一想就会知道,他们的幸福在于他们感到了自己会得救,而眼下的惩罚无论多么可怕,也不会超过最后的审判,审判之后就会看见天堂。这不仅仅是一种信念,也是当下每一刻的感受。幸福与惩罚同在,天堂与地狱相随。就为这,幽灵们才渴望追求惩罚。越痛、越苦,则越喜悦、越甜;越追求极端,灵魂的张力也越大。
在一个凡人眼中,能够深入到精神的根源之处,能够有力量通过创造来洗去罪恶,达到新生的幽灵们,无疑是最为幸福的生灵。尘世乌烟瘴气,世人两眼茫茫,要依仗那一点可怜的常识和聪明看透命运,真是难于上青天。然而就是在此地,不可能的、无法设想的事业已经成就了。有一个无比虔诚的诗人,为了跨越肉体的障碍,不惜让自身变成幽灵,沉入那黑暗的地狱,终于弄清了神奇的命运的底蕴。支撑他完成这一系列英勇壮举的,是他体内不息的生命冲动和他对于永恒理念的无限热爱。他所经受的精神苦难骇人听闻,但只要想到这种经验带来的是什么前景,他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吗?
艺术工作者洗罪的方式也是别具一格的。旅途最后在里西河里洗罪的仪式是高潮也是种象征,而真正的洗罪过程却是于攀爬中不知不觉地进行的。每当主体同世俗沟通一次,深深地忏悔一次,旅途中的一个障碍就会被克服;当超脱在肉体挣扎中被无意识地完成时,就会有天使从空中飞来,用翅膀抚去“我”额头上的一个罪恶印记。那七大罪恶,无一不是在主体的探险与开拓中被洗去的。艺术家没有时间来长久地懊丧与颓废,他只能且走且哭,命运的鼓点逼得他太紧了。为避免重新滑入地狱,他必得拼死向上。这样一种洗罪是主动的进击和操练,是不依仗任何权威,赤手空拳开拓新生活的姿态。这同时也说明了,艺术家是敢于承担,敢于用肉眼凝视刺目的真理的人,他们负罪生存的形象比宗教徒更为积极、勇敢,而在虔诚方面一点都不弱于他们。
作为一名人性的探索者,诗人对于那莫测的、充满了凶险的、令他痛苦不堪的命运,却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之情。“我”的整个炼狱行程中,这种感激之情被反复地描述,强调。虽然感激的对象是上帝,我们也可以说这个上帝就是精神理念。
在旅途中,凡“我”所遇见的幽灵,在初见之下无不为“我”的“蒙庥”感到震惊和羡慕。命运让“我”在活着的时候走进地狱,亲身经历了人类最深重的苦难,然后又让“我”得以爬上炼狱山,来领略高级精神领域内的风光,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大的恩惠呢?“我”本是一个平凡的人,可是现在,“我”却闯进了人性的深层结构,进入了最古老的奥秘的核心,而“我”自己,也由此获得了最为充分的生存和最大的自由。这样的特殊恩惠,是很少有人能够得到的,所以“我”对上帝的感激是怎么也不够的。
要想到“我”是一个活人,而活人在人世间总是罪恶累累的,现在上帝给了“我”这个奇特的契机,不是因为“我”的美德,仅仅是因为“我”的强盛的生命力,“我”的不懈的精神追求,“我”从曲折的通道一路走来,如今已在快同天堂靠近的路上,“我”的意志不但没被消磨,反而还一天天坚强起来。因为在“我”行程的每一阶段,都会有来自上天的爱的感召传到“我”的耳朵,为“我”疲惫的精神注入新的活力。这样,“我”越来越对自己的彻底得救产生确信,“我”亲眼目睹自己的生命正在成为奇迹,想到这一切,“我”难道还能不对上帝的安排感激涕零吗?
幽灵们就是“我”的镜子,他们的表情就是“我”灵魂深处的活动。他们在这座山上意外地见到来自人间是非之地的“我”,立刻就感到了“我”的非同寻常,感到了“我”这个人间的使者身上所蒙受的慈爱的恩惠有多么大,他们吃惊得脸上变了色,心底的羡慕无法形容。同时,他们也看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为他们可以通过“我”将他们的信息带到人间去,用这种特殊的沟通来加快他们的超脱,使失去肉身的他们的存在重新在世俗中得到确证。
活着下地狱是艺术家的不幸,但这个不幸,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补偿。上帝是公平的,命运也是公平的,当想到这一切时,艺术家在地狱中对于上帝和命运的愤怒就会在此地转化为深深的感激。所以到了炼狱阶段,就基本上没有地狱的那种愤怒了。愤怒为至深的悲哀所取代,悲哀的尽头感激和喜悦生出。心存感激的幽灵现在“经过了忏悔,宽恕了别人”,并且“摆脱了生命”。摆脱生命并不是真的死,而是从死亡境界来看待生活,有了这样的视觉,只要人还活着,生活中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值得深深感激的。
纵观整个炼狱历程,其脉胳清晰地凸现出一个认识深化的过程。这种认识又是通过特殊方式——“说”来达到的。人是不可能“改掉”自己身上的恶的本性的,人能做到的只是认识。同样是恶,认识过了的同未经认识的有本质的区别;人没法做圣人,但人可以通过痛苦的认识体验来不断地变得“好”一点,并阻止那些毁灭人的灾难发生,为欲望的发挥找到正确的途径。
在炼狱的境界里,无论多么可怕,多么见不得人的罪恶全是可以认识的。这里的幽灵不分好坏尊卑,他们都是兄弟姊妹,作为人类的一分子,他们都具有人性的高贵,因为他们处在认识的过程中。有的人杀过人,有的人被人所杀,在皈依神的理念的山上,自己和别人的罪行都受到了一致的对待,怒火平息之后对于人的怜悯涵盖了事件的特殊性。
涉及灵魂深处的认识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自古以来,我们的人民都习惯于把自己看作“好人”,至少将自己的本性看作是“好”的。诗人在此提倡的矛盾二分法,在中国人看来是不能理解的,这也是为什么这类作品在这个民族中知音如此之少的原因。各类读者(包括专家学者)一看到种种恐怖的描述,马上出自文化的惯性将那些描述贴上各式外部的标签,与此同时也就堵死了自我认识的可能性。把一部关于灵魂的悲喜剧阐释成社会批判的读物,这种庸俗化的主流阐释已统治了批评界几十年,即使近年有些小小的质疑,阅读者的立场从根本上来说还是旧的那一套,并因此缺乏说服力。
笔者认为对于这类作品最好的理解方式只能是一遍又一遍地读作品,调动自己的想象来加入作者的探索,力戒文化惯性所形成的粗暴自负的态度,这样才有可能进入那个对于我们的文化来说是极为陌生的境界,在奋力突围中完成灵魂的塑造。
这一场惨烈的认识进程,的确类似于歌中描述的猛火的精炼。一个人,如果他不具有诗人这样的纯真和为理念抛弃一切的虔诚,他也不会投身到类似的烈火中去拼死操练。阅读这种灵魂的史诗,我们会隐约地听到那命运的紧迫的鼓点,那是来自伟大心灵的信号,它梦里白天都在召唤着我们,催促着我们尽快起程……从生命的汪洋大海中向天庭生长的险峻的理性之山是属于诗人的,同时它也属于全人类,因为它是人类灵魂的最高代表。追随诗人踏上旅途也就是实现我们盼望已久的自由,实现每个人心底成为艺术家的合乎人性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