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经历了最深奥最难以把握的探讨过程,与人性之根遭遇,从而悟出人性是一个永恒的矛盾之后,人生从此就变成了艺术的追求。这种追求在地狱中是粗犷而盲目的冲撞,进入炼狱中便转化成了较为冷静的、用强力钳制的自我折磨。剿灭了一切残存的希望的人要在此地将自己变成希望,废弃了的歌喉要唱出最美的赞歌。理性初现,沉默已久的爱的理念也开始露面。
“……我却居住在你的玛喜亚所在的
那一环里,她那双贞洁的眼睛,
神圣的心啊,还在求你承认她:
为了她的爱,请你垂怜我们吧。”
以上是浮吉尔在向高贵的自由通道守门人提到人间的爱。而守门人的回答则是:
“……假使一位夫人,感动你又指示你,
就不用谄媚:
你用她的名义向我请求就夠了。”
这位守门的老者提到的却是爱的理念,他已经用这个爱代替了世俗之爱。因为在炼狱中,世俗之爱已不再直接发生作用了。这里的模式是:浮吉尔要进入自由通道就必须提起玛喜亚的爱;守门人必须否定这种爱,并在否定的同时将世俗之爱提升为理念的博爱,(一位夫人的爱)从而让追求者的自由意志得以实现。
就像火焰克服引力向上升腾一样,人的本性在理性的作用之下永远是向善的,善体现为爱的理念。又由于人性矛盾的先验性,爱便只能在否定中得到发展。所以炼狱幽灵的基本生活,是由他们对世俗、对肉体的否定性的自审构成。一切痛彻肺腑的忏悔,再现往事的“说”,都是为了那心中永不泯灭却又无法现身的爱。
人性的矛盾是由于人的进化。精神的发展使得人的原始本能一律受到强力制约,并通过这种艺术型的制约使本能在更高的阶段重现。所以说人性本善如同“火焰上升”。这样,爱的理念就成了最符合人性的理念,她深深地植根于矛盾的核心,又高高地超越了尘世。只要人忠于自己合理本性,他就应该过一种类似艺术家的生活,即,时刻在危机感和焦虑感中自审、自虐、自我否定,通过否定来丰富爱的理念,让永远向善的精神得到发扬光大。
进行着这种艰苦的追求的人,又只能从爱的理念中去获取动力。所以幽灵们一踏上不归的旅途,就要唱爱的颂歌,歌声为他们驱邪、壮胆,使他们能够永往直前。
“你可否用那曲歌安慰我一下,
我的带着形骸在此旅行的灵魂,
真感到无比的苦恼和悲哀啊。”
“我”通过对此地的观察,洞悉了自由意志的运作机制,于是主动提出进行这个唤醒爱的灵感的实验,其实质也就是主动进行艺术生存。爱得越深、越热烈,对自身的否定就越彻底,刑罚也越残酷。这些幽灵全是深通人性辩证法的大师。即使已被消灭了肉体,他们仍在炼狱中进行肉体惩罚的表演。
在第三歌中,“我”的攀登实验是于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当“我”来到无比陡峭的绝壁前面,哪怕有翅膀也难以飞越之时,浮吉尔就替我求助于那些伟大的幽灵。这时幽灵曼夫累德向他们叙述了他本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命运。他所叙述的其实是象征他的内心经历的寓言。这寓言展示了一种什么都不放过的自审机制;这寓言还告诉人,即使在漆黑一团之中希望也可以存在,而怀着希望就会找到获救的途径;这寓言也向“我”展示了如何样达到爱的理念的方法,即,严惩肉体以唤醒善的本能,“我”同曼夫累德一起经历了他的悲痛之后,绝壁的入口也就找到了。这就是艺术中“创造奇迹”的模式,永恒的爱则是激励人进行这种创造的根本。
“只要希望还有一丝儿绿意,
灵魂不会因他们的咒诅沉沦得
‘永恒的爱’不再为他们开放花朵。”
那野蛮的教皇,那阴险的、穷追不放的牧师,是他们同上帝一道促成了曼夫累德的新生,因为脱胎换骨的酷刑是惟一可行的方式。看来炼狱的痛苦一点也不弱于地狱的痛苦,也许还由于人的自觉与清醒而更难以忍受,当然同时信仰的支撑也更强大了。来自爱的清泉是从永恒的湖中流出的,有多大的苦难,就有多强的耐受力。
找到绝壁的入口之后,就要用“崇高欲望”作为翅膀,进行高难度的表演了。这种表演并无匠人的技巧可言,拼死爆发就是主要状态。在这种爆发中,新的视野和新的方位感都会出现,费尽思索也解不开的真理之谜,会在创造中看见谜底。这个时候,关于探索者前方的风景,浮吉尔是如此形容的:
“因此等你感到那么轻松愉快,
往上攀登成为毫不费力的事,
就像趁着船顺流而下那么平易,
那时你将到达这段行程的终点:
那里你才能希望解除你的疲劳。”
鲁迅先生在“过客”一文中所说的“坟”,就类似这种描述。奋斗到死是追求者最高的幸福,崇高爱欲的归宿就在此。在攀爬中洗罪的姿态则是艺术救赎的姿态,胸中怀有大爱的实验者用他的表演将人性的希望充分呈现。
由于在炼狱中被抹去了个性,幽灵们要强调自身的特殊性,他们就只好通过“说”来达到这一点。既诉说自身的煎熬,也说出自己的坚定信念,对美的向往。每一个幽灵的故事,都是一首或凄美、或悲壮、或热烈、或冷峻的创造之歌,反反复复地证实着他们心中的境界的存在,证实着矛盾的永恒性,以及他们承担这矛盾的英雄气魄。还有誰能像他们那样,将令他们死不瞑目的冤屈一遍又一遍地说,将那听了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酷刑的细节描绘了又描绘?这里面呈现的滔滔热情,不正是来自那永恒的爱的灵泉吗?
“上帝的天使带走我,地狱来的叫道:
‘你这从天国来的,为何夺我的东西?
你从这里带走他那不朽的部分,
只一小滴眼泪使他脱离了我;
我要另样对待那另一部分。’”
以上呈现的这种地狱——天堂的二重生存既作践人又锻炼人,不甘灭亡的人性只能用这种方式净化自身。
大自然不但在那里用彩色涂绘,
而且在那里把千种的芬芳,
合成了一股无名的、说不出的香气。
在那里,我看到了山谷里面
那些从外面看不到的灵魂们,
坐在花草上,唱着“欢呼你圣母”。
此处描绘的是创造者灵魂深处的美丽风景。精力充沛的帝王们在尘世中度过了罪恶的生活,现在他们进入了这个风景美不胜收的、黑暗的非理性王国,沉浸在那种博爱的狂想里。幽谷的非理性之美来自理性对人性中的恶的镇压,昔日放任自流的帝王们在这个爱的故乡中得到了完全的净化。生前的死敌成了相互理解、同情的好友;恶魔、暴君忏悔着邪恶的过去。只有将人生艺术化,是他们惟一的救赎,如今他们就处在救赎之中。接着从圣母怀抱而来的天使就降临了,天使是来协助人进行艺术创造的,创造的方法就是灵魂同世俗的沟通。于是“我”开始同幽谷中的伟大的阴魂交流。这种交流是在爱的气氛中进行的,在交流的过程中欲望之蛇来到现场,天使们又将它逼回原地。蛇的表演同人的表演形成对应的景观,爱在创造中转化了人性之恶,理性钳制下的非理性也转化成艺术动力。
有了艺术的动力之后,还得借助神的推动人才会登上艺术的高峰。这个神就是爱神琉喜霞,她会在非理性的梦中让人超升。潜伏的自我意识在神力的护送之下上升到真理的所在地。人一踏上那可以照见自我的台阶,就被在额头上刻上七个“P”字,以唤起罪感。接着天使用神圣的钥匙打开坚固而粗暴的真理之门,爱的赞歌传了出来。
回顾整个的创造过程,艺术创造的冲动无时不与爱的渴望相连。很难设想一个不爱自己也不爱人类的、彻底厌世的人,会这样乐此不疲地自己同自己作对,永不放弃同尘世的沟通。正是永生的俾德丽采的眼波,源源不断地向“我”体内注入创造的活力,“我”才能每天奋起进行剿灭旧的自我的操练。离开这甘泉,“我”便会萎缩、封闭、僵化,丧失创造的能力。对于爱的理念缺乏虔诚的人,也不可能像“我”一样,从一个高度升到另一个高度,永不停歇。可以说,艺术就是爱,只要还在爱就是生活在艺术之中。如果一个人从根本上对这个世界厌倦了,被颓废所压垮了,他的艺术生涯也就完结了。
创造者,不论自己的躯体已变得多么可怕,他对于理念的虔诚是无条件的。请看“我”对于这一点的感叹:
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蛹虫,
生下来只是要成为天使般的蝴蝶,
没有防护地飞到天上去受审判?
为什么你们的心灵飞往高处,
既然你们至多是不健全的昆虫,
就像那还没有完整形体的幼蛹?
这样义无反顾地迎向死亡,当然不是因为厌弃了尘世,而是心中那沸腾的爱的渴望使之。由于爱,即使折磨到了极限也得忍到底,生命的张力因此变得无止境。那不断加大难度的飞翔,就是对于内心虔诚的测试。
心中怀着激情与坚定信念的人,不会惧怕凝视灵魂深处的景象。他反而要以视死如归的气魄,将人性的残忍一一展示,从中获取灵感与信心,也获取精神上的慰藉。第十二歌中地面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便是人性为了自身的生存与发展而向纯理念突进的尝试。“我”重温这些画面便是进入自己那混沌的、矛盾纠结的潜意识。那个王国里到处是野蛮的杀戮,非理性冲动造成的灾难触目惊心。但一想到这一切全是为了心中的博爱得以实现,于是一切就成了最大的安慰:
你们这些夏娃的子女啊,骄傲起来吧,
挺起脖子前进吧,不要低下头来
观看你们所走过的邪恶的道路!
“我”看过了狂妄的宁禄那惨败的尝试;布赖利阿斯被雷电击毙的尸体;十四个女子全被杀死的奈俄俾;半身成了蜘蛛的阿拉克尼……他们的事迹都是“我”的灵魂的寓言,让我懂得,如要追求,如不放弃理念,就只好一千次、一万次地对自己的欲望进行这类惨烈的剿灭,使之转向,新生。这种深入灵魂的探讨没有吓退“我”,“我”果然如浮吉尔说的那样获得了“安慰”与力量,并在天使的帮助下进入了更高的境界。在那个地方,爱的赞歌又一次响起,“唱得那么美妙,无法用言语说出”。
还有一种最可怕的刑罚是用铁丝缝住眼皮。受刑者才比亚生前怀着最为阴暗的见不得人的恶念,然而到了炼狱,心中激荡的相反的热情却令她采取了这种自我惩罚。所以“我”说幽灵们“一定会见到天国之光”,称他们为“为上升而压制自己的精灵”。幽灵们用铁丝缝住眼皮是为了挡住世俗之光,他们在这样做了之后,天国之光便不断地降临到他们的心中。所以当“我”进入他们的境界之时,不断听到空中有人用出自天国之爱的语言对我讲话,这些语言令悲惨的酷刑之地充满了感激的氛围。
在旅途中长久地凝视了人性深处的恶之后,人就会更深入地认识爱的本质。天国的事物有着同世俗相反的特征:
“……它发现多少热忱,自己就给多少热忱
因此不论爱扩展得如何广远,
永恒的‘至善’总在上面增加;
天上相互了解的人越多,
能加以珍爱的越多,那里的爱也越多,
就像镜子互相反射光芒一样。”
简言之,在精神的领域里,爱是核心,是一切。沐浴着爱的光芒的人们,无不生活在艺术追求的境界之中。越给予得多,人的灵魂就越博爱。当然人无法摆脱肉体,做彻底的圣人,但恰好是这一点使得人可以追求高高在上的理念。所以人不必为自己的肉身自卑,因为这肉身给了我们追求的可能性。
十六和十七歌里进一步谈到了爱的本质。
灵魂刚刚诞生之际以近乎中性的冲动的形式呈现,它自然而然地倾向于使它快乐的那种发挥。这个时候,“若是没有向导或马勒扭转它的爱好/它就会沉迷在那里,不断追逐。” 于是人就要设置法律来规范自己的欲望了。法律将欲望导向合乎人性的爱,将那些不符合人性的错误的发挥抑制。所以人性从一开始,便是法与欲望之间斗争的产物,真正的爱只能从这个矛盾中升华出来。歌中提到的所谓“自然的爱”其实是通过斗争产生的最符合人性的爱。也就是说,克己、美德、压抑全都是人作为人的合理天性,人要发展,要保存种族,就不能让精神死亡。所以人,必须将精神的事业当作绝对的理念的事业,(利末人的后代不可有产业)只有如此,人类之爱才可以实现。否则便是信仰被玷污,人民相互残杀,人性彻底堕落。诗人在这里告诉我们,出自欲望的自由意志要通过我们自身的不懈努力来一步步实现,和“天意”并无关系。脑子里既要绷紧法律(理性)这根弦,又要不断重温美的境界。一个人如能做到这两点,便是有美德、有爱心的人,也是生活在艺术境界中的人。
十七歌中进一步讨论的,其实是人类之爱同原始欲望的区分的问题。人身上的原始欲望是产生精神的基础也是创造的动力。但原始欲望并不是爱,它必须纳入精神的范畴才会转化成爱和美德。如放任,它就有可能变成恶,让人退回野兽的境地。
“如今且说,既然爱决不能掉转脸去,
把它的主体的幸福置于不顾,
一切万物都没有憎恨自己的危险;
而且我们不能想象一个造物,
脱离至高的造物主而单独存在,
因此一切情感中断无恨上帝之心。”
爱自己和爱上帝(或者说爱人类的理念)是人的天性。这种天性完全不同于动物的天性,它是长期自觉的精神追求的结果,它的保存和发展也只能通过追求实现。而所谓追求,就是反省,就是将不符合人性的欲望改造得符合人性,简言之就是在广泛的意义上当艺术家。这样看来,任何一个人,从人性的角度出发都应该是某种程度上的艺术家。忌妒、贪欲等都不是合理的人性,而是病态,是人身上反人类的对立面。在达到人性的荒凉的旅途中,为人指路的只能是人的自我意识,这个以天使形象显现的意识总在暗中护送着人,使人能在最终实现追求。天使来自马利亚的怀抱,它来到人间,促使人通过艰难的自我审判领悟马利亚的精神——克己、怜悯、慈爱。
爱要通过理性的批判和选择来实现,这种选择的能力就是天赋的自由意志。人具有了自由意志并不是说人就一劳永逸了,恰好相反,这个自由弄得人一刻都不得懈怠,每一轮出自爱的冲动到来,人就被追着赶着去履行他的责任——进行创造。作为艺术工作者,这种生存尤其显得艰难。那些鬼魂们一边凭直觉朝某个方向奔跑,一边痛悔、哭喊,耳边还有各种来自爱的催促,提醒他们必须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