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地狱体验之后,艺术家体内的原始冲力就渐渐地获得了一种方向感。这种方向感在炼狱中又不断加强,人的感官直觉被反复提纯,自我意识凸现出来,爱情也随之复活。在这个第二阶段的操练中,艺术家开始了自由的追求。追求的动力仍是生的渴求,只是这种渴求在渐渐变成爱的渴求。如同诗人一般有过死亡操练的人,才会情人般地爱这个世俗世界,爱人类。
浮吉尔这样回答自由通道的守门人:
“我不是自己来的。
一位夫人从天国下降,应她请求,
我才来救助这个人,才和他作伴。
……
现在只愿你恩准他的来到:
他追寻自由,自由是如何可贵,
凡是为它舍弃生命的人都知道。”
自省的缘由是爱(“一位夫人”),是不愿在精神上灭亡。那么作为主体的“我”,从今以后将如何样来认识这个自由,追求这个自由呢?接下去读者就看到了较以往更为阴郁、更为震撼心灵的风景。此地实施的是密不透风的内心制裁,肢体的语言转化成倾诉,心在煎熬中哭泣,没有任何依傍,人只能在虚空中持续自力更生的运动。然而冥冥之中,强大的理性被意识到了。理性如同高悬的利剑,将已变成幽灵的人往死里赶,逼迫他们赶快生活。而生活即是用严酷的自审从体内榨出更大的激情。此地的一切全被内在化了,所有的酷刑都由自己设计,自己承受。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接触到了一个又一个痛苦的幽灵,他们大都生前罪大恶极(不论那犯罪的主观原因是恶还是善),但无一例外都通过一种特殊的忏悔(即知罪)的刑罚达到了炼狱的境界。
人类的廉洁难得从血统的分枝中
往下流传:上帝的意志就是如此,
为的是我们可以向他求这恩赐。”
人要获得自由意志就只能不断认识自己这罪恶的躯体。罪恶无法摒弃也不能逾越,注定要同人纠缠到死。却正是在同窒息人的罪恶的搏斗中,在永恒不变的惩罚中,人体验着上帝的意志,而这个意志,就是人的自由意志。所以每一次追求,就是一次主动行使的心灵惩罚,一次肉欲的彻底镇压。幽灵们返回世俗,将自己最见不得人的阴暗事件揭示出来,让自己觉悟到在这样的障碍面前继续生活是多么不可能,仍然心存希望是多么的不现实。这样做了之后却并不陷入颓废,而是有尊严地承担着罪,不失时机地发起新一轮的灵魂战争,以此来表明:这就是他们惟一的生活,这种活法本身是希望。
炼狱山上的操练难度极高。通过这种操练,人要在一次次死亡中获得不朽。这也是一种粗暴的操练,柔弱的心灵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的。它的粗暴在于:要把人心撕成两半,然后用这滴血的两个部分来实现同一个意志。这又是一种阴沉的操练,因为内心的永恒的痛消除不了,人只能在操练中加强承受力。
在他们被烈火燃烧的整个期间,
我想这个样式切合他们的需要:
若是要最后医好自己罪恶的创伤,
必需要用这样的治疗,这样的饮食。
决不离开烈火的冶炼,让自己的躯体在冶炼中发生质变,是每个幽灵奋力追求的目标。作为主体的“我”,也是在这种接踵而来的悲痛演出中完成了心灵的洗礼。被剥夺了肉体的幽灵们的痛纯属精神上的,每一次“痛不欲生”的表演都是“死”的模拟表演。
在浮吉尔告别“我”,“我”到达炼狱山顶乐园之前,“我”做了一个梦。这个以“旧约”中的两个女子为原型的梦实际上已是人性谜底的雏形。到处走动,编织花环,对着镜子打扮自己的利亚,是生命的蓬勃的活力与优美的化身;而默默观望,一步也不离开镜子的拉结便是使人性成形的理性精神。经历了不堪回首的跋涉之后,丑恶终于转化成美,分裂的两个部分达成了同一,自由意志从中升华出来。所以浮吉尔说:
“你的意志已经自由、正直和健全,
不照它的指示行动是一种错误;
我现在给你加上冠冕来自作主宰。”
“炼狱篇”结尾那寓言似的一幕,更为深入地展示了人性之谜,它也是整个追求过程的缩影。驶向光明的理性战车上驮的是牛头怪似的丑物,战车被丑物所毁,人心滴血。没有比这更惨烈的自审操练了。这种交战也是精神与肉体的一次丑恶的交媾,人的伟大的决心就在“看”当中实现。俾德丽采这个导演既悲伤而又对“我”充满期待。而“我”已明白自己已经承担和将要更多承担的是什么,无论什么样的残酷打击都吓不倒“我”了。
从以感官为主的地狱到以精神为主的炼狱,也是艺术体验的两个阶段,在艺术活动中二者缺一不可。感官的敏锐和精神的强韧是创造的前提,这二者的发挥,在诗歌中都达到了天才的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