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有强大的精神力,
把各种原素
在体内凑在一起,
没有天使
能够拆开
这合二而一的双重体……
……我们将找寻我们的肉体,
但是目的不在回到肉体里去:
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复得自己丢掉的东西。
我们要把我们的肉体拖到这里,
它们将要悬在悲号的树林里,
每具尸体悬在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树上。
人的肉体与精神之间那种微妙关系,在这部诗篇中被探索得如此之深,可说是经典文学中的奇观。每一节,每一章,诉说的全是二者之间的恩恩怨怨,是关于这势不两立的双方如何争斗,又如何在尴尬中达成妥协的故事。由于精神的被禁锢,诗人对于肉体仇恨到了极点,以致要用一次次的死亡来消灭它。但下贱的肉体每次被消灭之后,又能如凤凰一般重生,成为新生的对立面,重新行使其禁锢的功能。如果没有肉体的下贱与顽固,精神会变成什么东西呢?一股烟还是一股气?这黑暗的永久居住之地,这奇特的演变模式,就是人类永生的希望。
被蛮横地去掉肉体,打入深渊的幽灵们,正是被专制的理性剥夺了“生”的权利的艺术自我的肖像,他们那无一例外的积极生存的方式,就是讲述自己同上面那个肉体之间的恩怨,讲述自己那永不放弃的努力。谁也不能让他们闭嘴,因为讲述的权利是上天给予的。激情从何而来?莫非他们最恨的,就是他们最爱的?莫非“先死”是为了“后生”?莫非决绝的剥离是为了达成新型的统一?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在精神的追求越来越崇高的同时,肉体悄悄地发生了什么相应的变化呢?很显然,那种变化决不能用诸如世俗中的“优雅”这类词来形容。不如说,那是一种比诗人描述的画面更为恐怖、暧昧、难解的景象。也许正是至深的对于肉体的爱使得人不停地折磨这个肉体,为的是让它焕发出人类特有的活力,完全迥异于其他自然物的活力。否则,人的高贵的精神就会失去它的寄居地。那些个异想天开的刑罚的操练,那些个屠宰场一般的野蛮的展示,除了给人带来惨痛之外,不同时也给人带来回肠荡气的解放感吗?精致而残忍的复仇演化出新的生存模式,旧的桎梏刚一解脱,新的囚禁又到来。
具有真正的空灵境界的诗人,将烧煮地狱沥青之火称之为“神的艺术”——一种人间觅不到的圣火。这些沥青的作用是用来煮熬肉体的。被“一个也不饶过”的执法的恶鬼抛进沥青池的幽灵们,他们的邪恶的肉体在那下面进行着黑暗的舞蹈,一边挣扎咒骂,一边感受酷刑的力量,并时刻不忘伺机突破。这是单靠激情达不到的自审,在剿灭了一切自怜和伤感的刑罚面前,一定有某种神力在起作用。是因为有了她,幽灵们才能在下意识里发挥表演的激情,在向制裁挑战的同时将刑罚的残酷性更加充分地展示出来。所以在精神的自由表演中,肉体是提供激情的大本营,这种激情在神圣的召唤之下升华为崇高的理念,理念又进一步引导激情,使其更为焕发,同她来一争高低。沥青下被烧煮的幽灵们除了自动放弃之外什么都干得出来。反正是一死,倒不如见机行事,能捞多少是多少,既像设陷阱的阴谋家,又像乱咬的恶狗。争斗在一张一弛中紧张地进行,双方暂时的胜利和失败决不意味着对峙的终结,矛盾只是越来越深化、复杂了而已。
在追求自由的事业中,精神和肉体是同一桩阴谋中的两个不可分的合伙人,也是一个东西的两面。精神的工作是解放人,让人超脱;肉体的工作则是设陷阱、搞欺骗,让人陷在欲望的深渊里。只有两方面互动才构成追求。没有制裁人就突破不了禁锢,没有反叛理念就会消失。这个机制运作起来确实神秘:
……我还没有见过骑兵或步兵,
或以陆地和星辰的标志定方向的船只,
依着这么不可思议的号筒声行动。
这号角声来自恶鬼的臀部,肉体最下贱的部分。想想看,从那种地方居然吹出了自由的号角,并由此开始了一场壮观的追求的表演!作为“小神”的人,是因为保留了远古时代的蛮力,才有充足的底气吹出这种从未有过的号角声吧。他们的船只航行在广大无边的宇宙中,遵循体内接收到的神秘召唤来定航向。这样的躯体,虽用世俗眼光来看丑陋无比,却成了启蒙之光的诞生地。
为了促使精神发展,肉体常需要惨烈的蜕化、变形。这类图像正是内部多种欲望交织、渗透、对抗,以及融合的演示。只是由于有了精神的干预,原始的欲望才变得令人眼花缭乱。那些可怕的欲望之蛇,是积累了几千年的生存技巧使它们变得这样灵活、残忍、剧毒,而又能击中要害。因为它们的工作,是催生新的灵魂,所以施起刑罚来必须绝对严厉。蛇用它那丑恶的行为进行着最高尚的事业,它在精神的引领之下改造了肉体,也改造了人性本身。既然精神非要在肉体中寄居,她就不能停止对肉体的改造,她必须将肉体变得适合自身居住。而这种改造,又只能通过启动肉体内部的机制来进行,于是就有了这种伟大的变形。可以说,是人的精神将欲望制约起来,让它变成了凶恶、剧毒的蛇,而这些蛇,如鲁迅先生所说:“不以啮人,自啮其身。”在那种变形过程中,既有无法区分的纠缠,又有互生互长的蜕变,还有本质的交媾,最后达到的,均是那种牛头怪一般的统一体。世俗的眼光,一般难以认同这种形象,但这个牛头怪的形象,却是伟大的诗人们多少个世纪以来,用既悲痛又自豪的心情歌颂的对象。人要作为有理性的动物来释放欲望就逃不脱变形的命运,人通过这种复杂的演变既保留了欲望又战胜了欲望,并为欲望的进一步释放开拓了前景。
另一种变形是将罪恶集于一身(如在火焰中用自己杀死的那些人的声音说话的归多),在理性的观照之下继续痛苦地生存。
那火焰无限悲痛地离去了,
扭动着并摇摆着它的尖角。
地狱的幽灵虽然还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罪,但那种绝对的、无条件的精神对肉体的制裁却已是他们自愿进入的模式。因为有罪,所以必须用火焰的桎梏禁锢起来,与这桎梏合为一体,永世不得脱离。精神的力量就在于此,她可以让人在犯罪的同时下意识地反省自己,以其“向善”的威慑力来干预人的生活,使人的灵魂永不安宁。想想莎士比亚《麦克白》的例子就会明白这是种什么情形。同《麦克白》相似的让肉体承担痛苦的最极端的例子,是被成十字形钉在地上,让千人踩万人踏的大司祭该亚法。承担在初始也许是无意识的(源于他的某种感觉),到后来却成了生存的前提。当他愤怒挣扎之际,就会看见天堂。
在精神的世纪历程中,灵与肉的分离一直在朝着纵深和微妙的方向发展着,艺术家们由此得以以千姿百态的版本来歌颂这种情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神曲》的作者是出自内心的大喜悦而写下了这些诗篇。目睹了肉体的惨状,从灵魂的最深处体认了这种现实之后,自然会为人的自强不息,为人的永生的姿态感到欢欣鼓舞。诗人的这种乐观从内心生发出来,属于他自己,也属于全人类。在各式各样的版本中,这些地狱幽灵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都已放弃了由于外力而得救的希望,甚至也不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会达到某种终极的救赎。但无一例外地,他们全都死死执著于当下的“事件”。这些事件同过去紧密相联,实际上也是未来的预言——一个关于获救的可能性的预言。就是在那些属于肉体的事件中,他们下意识地创造了精神升华的画面,或者说创造了“无限时间的无限分岔”。肉体转化为精神的这种过程实在妙不可言。
因此,阴森的地狱是每一个有可能获救的人为自己设置的审判灵魂的法庭,是人为了要发展美好的精神而自愿让肉体加倍受难的处所。在此地,人的欲望除了一个出口没有任何出口可以发泄,而这一个出口,也必须由人在茫然挣扎中去无意识地撞开,否则等待人的便是死亡。如果一个人不是对人性的前途怀着异常坚定的信念,如果一个人不是对精神理想的追求到了着迷的程度,这种生死关头的即兴创造就不可能达到。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不具有如此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如果这种生命力不受到地狱似的非人所能想像的压制,他也不可能有如此令人大开眼界的反弹。这个反弹所展示出来的新境界是前所未有的,她也是人类永远取之不尽的宝藏。所以每一个真正的诗人之所以能尽情地发挥创造性,是因为在神启之下进行了那种残酷的对于肉体的刑罚。
“自然”在放弃了创造像这样的动物之后,
就使战神失去了这些刽子手,
当然她在这点上做得十分对……
以上是提到深渊里的原始巨人时所说的话。从此处也可以看出诗人对于人性的信心。凶恶的巨人被强大的锁链绑缚着,不再具有外部的杀伤力,恶以这种方式被强行转化成了善。原始的力量并不因捆绑而丧失,反而受到激发,这激发正是来自强大的理性。巨人冲破理性的瞬间就是创造的瞬间,同时也是新理性诞生的瞬间,如此这般无休无止。实际上,捆绑的形式是镇压也是挑起新的动乱,之后又来建立新的钳制机构。也许只有具有坚定信念的人,才敢于拿自己的本能开刀,进行这种近乎巫术的实验。他也许在世俗中是一个胆小谨慎的人,他的艺术却将他变成了一个英勇的暴徒。
琉西斐(撒旦)的转化也是十分微妙的。从前他具有美丽的野性,可以想像这种野性有时也是凶残丑恶的;他被变成丑物打入地狱之后,却获得了人间最美的向善的本性。只有上帝心中明白这种转化的含义。
他用六只眼睛哭泣,眼泪和血沫,
顺着三个下巴流下。
一边咬啮咀嚼着罪恶的肉体,一边用滴血的心为之悲哀,这种冷酷的热情成了整个地狱的基调。为了实现上帝的、也是他自身的意志,琉西斐在黑暗的地心用行动破译着古老的原始之谜。于是就从地心的这个处所,施洗的小溪穿过蚀穿的石洞向前流去,净化灵魂的必要性被意识到了。更强的理性或自我意识加入进来,自发的创造行动从此在一种更高的观照之下被进一步激发,而不是被规范。换句话说,理性越强,则原始冲力越大,越不可阻挡。创造进入了高一级的、更为艰难的阶段。
回过头来再看诗人在序曲里说的那句话,就可以初步把握它的意思了。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精神若要穿越肉体的原始森林,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同死亡晤面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即使是从那“关口”死里逃生之后,肉体还会转化成欲望的猛兽,横在追求者的路上,要窒息精神的发展。于是死又一次来临。这个过程中,以“负面”面貌出现的肉体,决定着精神的层次。也就是说,母狼、豹和狮子越贪婪凶残,精神创造的世界就越高级、复杂,并且独立不倚。当人不断意识到自己的肉体的本性之时,精神的境界也在随之提高。人在发展精神世界时所面临的障碍其实就是自己为自己设立的高度。人往往到一定的时候会产生“上不去了”的感觉,那是肉体的资源已用尽了,而这个肉体,也是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精神改造的——所谓“解放生命力”。
诗人但丁在写《神曲》之前的准备就是这样一场生死搏斗。为超越肉体的黑暗之林,他经历了无法诉诸笔墨的恐怖,但他依仗灵魂中多年积累起来的“美德”,终于战胜肉体,达到天堂境界。他在歌颂精神的空灵美妙之际,也间接地歌颂了肉体的强悍和野性。这大约也是史诗被称为“喜剧”的由来。
当人感到了肉体的强力禁锢,同时也感到以往的世俗欲望毫无意义之际,他就要开拓一种新的发挥欲望的模式,而在开拓之际他仍要借助于肉体的冲力,否则他就不能冲破桎梏。那么冲力又来自哪里呢?当然不会从虚空中来,它仍然来自世俗欲望,只不过这种欲望已不是现有的要否定的欲望,而是经过转形,具有更为高级的形式了。肉体在发挥功能之际就是这样被转形、被改造的。也许界限并不明显,而是新与旧“像熔蜡一样”混合着,从中诞生出怪物似的新生者。
理解《神曲》就是理解我们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的关系。要进入这个世界,单靠理性和常识是做不到的,读者同样要经历但丁所经历过的那些绝望、苦恼和恐惧,只是程度上也许轻一些(这一点因人而异)。理解这样的史诗属于精神操练中的高难动作,没有以往训练出来的基本功是不可能去尝试的。这个基本功同常识等关系不大,它是一种审视灵魂,进行自我批判的习惯。但这个审视和批判与其说是理性或常识性的,不如说它是困惑中的创造性爆发与超越。人在或大或小的爆发中自觉或不太自觉地抛弃旧的自我,向那未知的领域发起冲锋,让欲望在新天地里得到新的发挥,也催生新的理性。所以这类阅读和创作的依据不是机械地遵循文学的某些现成规律去“解释”,而是从心灵出发,执著于那些奇妙的语感,在迷惑中让感觉大展身手,在隐约感到的新理性的光照之下逐渐探索出这个未知世界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