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以我的存在验证你的存在
就快到了。
转过几个转角,洁白而凹凸的石板里欠着很多很厚的青苔,一脚下去,嚓——滑出一片惨白的印子。这样一个浓郁而浪掷的季节,植物里的水分都有些泛滥,随着绿色的千万种变幻,转换着不同的性格与心绪。一如画纸上照搬下来的那般动情。
SKY是在微凉的父母面前见到她最后一面的。此前他完全无法料想,微凉会在这一天做出那样的选择。
古中国江南的建筑,很高很高的横梁,雕刻着梅花或菊花,无法想象的优雅,仿若一阵风来便会悠然坠落的。微凉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晴好的日子里,阴霾的日子里,她都是安静而宜室宜家的栀子,随便摘下一朵,浸在青玉碗里,香气总是能够久久不散。
似乎是古中国哪个王朝里留下的后人,一些或真或假,可有可无的传奇,听起来总像是隔着一层雾,飘渺而容易流离。可那些都不重要,悬在云端的少女,有着一个空灵而浸透了春寒的名字,那样一个名字,与她的人一样,骨子里的坚定与执拗被近似脆弱的优美线条覆盖住,以至于SKY先前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相爱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比什么都简单似的。少女走在刚落了雨的庭院中,裙角一半埋在湿润的青玉色里,见到SKY的时候,手中正折下一枝半开的桃花。也许是樱花,那时SKY对花总是分不太清楚。
那是粉红夹杂着斑斑点点白光的花,就像是炫耀着那种绚烂一般的,连少女纤细的手指也被整个淹没了。大概那景象的美好太强烈,在眼睛里留下长久时间的耀斑,后来想起来,总是觉得有种易折易逝的短暂感。那朵花终于被递到了SKY的手上,少女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浅淡的酒窝,眼睛并不很大,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还搀杂着说不出的哀切。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可意外的,在那样的时候,爱上了那样的少女。
微凉,都微凉。
在洁白的纸张上,用毛笔蘸满浓黑的墨汁,先凝视它良久,然后让这名字与欲滴的黑色一起落下来,一起,轻轻柔柔落下来。
凌乱的笔画一下下写来,似乎就会与手掌里的纹路连接在一起。扬起来的是她的微笑,顺下去的是她的忧伤,还有她不怒不喜时平静的侧颜,做了合理的分割,在SKY的手心里一路延伸到手腕的地方。他们管那里叫做生命线,他们说,那应该是值得被称做生命的。
或许吧,拥有和被拥有的时候,即使是一刻也抵得上一生。直到越过那几个转角,随着峰回路转,几个弯绕下来,再也没能回去过。
在那间大大的厅堂里,飞扬跋扈的草书匾额,题着“真趣”两个字。就在那下面,SKY拒绝了微凉父母提议的婚期。
一扇扇雕花的木窗敞开着,不多不少,一共有八扇,全部都镶嵌着红黄绿蓝相间的彩色玻璃,风钻进来又钻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同一阵风,却都沾染上了一点纯净而高饱和的色彩。春末的,不知道节制的风,带来了即将开败的花朵的芬芳,格外的厚重和浓郁,摸得出的颓靡与奢华,有时会让心脏承受不了。
他觉得他还无法承受比纯粹的情感更多的责任,比如与另外一个人相守到老,比如承担另一个人此后的全部生命。那些太重了,本来就是年少的他不想负担的。
虽然他爱着她。他真的以为自己爱她足够深了。
她端坐在那里,一双很小巧很小巧的手深深埋在手帕里。穿着很喜庆的红色盛装,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艳丽得过了分。清清楚楚地听到了SKY的拒绝,脖子还在斜开的领子里高高地支着头颅,有些血管错布在上边,宛如一碰就会折掉。
嚓——从椅子上滚下去,一路磕磕绊绊地跑进了里侧的卧房。整整一天,都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声音,没有,没有哭声。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出来的微凉已经全然是另外一个人了。大概已经真正过了做梦的年纪,虚幻的表情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脆的决绝和冷漠的淡然。眼角斜飞时,深棕色的瞳孔中心一点点金黄旋转而出,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谨慎凛冽。
这对于SKY来说是比死还难受的光景,眼前的女子不再有少女的单纯和轻信。她仍然与他爱着,只是总是在每句话后边加个反问:“这真有趣,不是吗?”
那小小的,嘲弄的韵尾就缠绕在他的心尖上。可他并不知道哪里错了,他是不后悔的。在年轻的时候过早把前程束缚住,用失去自由换取一个家庭,是不合算的。
远方啊,他的目光是远方啊。是在青山之外的青山,楼阁之外的楼阁,想起来,便如同飞翔,从里到外都是鼓涨的。
又是雨声,飞快地、闪着光地流淌过屋檐,一线又一线,挨次从深灰色的瓦上面淋漓下来。雪白的墙壁显出一点萧索来,芭蕉的边缘泛了黄,鸣叫了一夏的虫子不知道都蛰伏在了哪里。趴在窗台上,不小心伸出的胳膊惊起了几只雀鸟。目光追随着,鸟的羽翼被打湿,脉络分明,每一根的颜色都有微妙的过度与渐进。远、近、远、近……离她越远,离那微紫的山头便越近,朦胧的峰峦,沉默地伫立了一千年、一万年……后人还将代替自己这样注视它。
好想啊……好想变成那样一座山啊。没有感情的,只要站在那里就可以了。
微凉的头发很长很长地漂流在赤脚上,脚踝上的肌肤温润如玉,热量一点点消散。模模糊糊地这样想着时,眼中却因为哀凉流出了泪水。
终于看不下去了,微凉的父母将早已决定好的打算付诸了行动。有点俗套的一个故事,实在难以与面前自己爱了一年的少女联系起来。
少女是不可能结婚的,由于先天生理上的缺憾,生来就注定要一个人寂寞下去。荒疏的宅子里,四角雕着飞兽的屋檐概括完整了原本无限辽阔的天空,少女合该在镜子里一点点将乌丝梳做雪白。春夏或者秋冬的流转,都在她额头平静地掠过,没有起伏,也没有什么需索,只是任由自己这样不悲伤不喜悦地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菲薄的天光里去,然后追随哪一日的夕阳一同消隐。
或许人总是要苦苦求索着自己得不到的那一点东西的,早晚也要走上这样一条自寻烦恼的路。
只是想听一听呢,听到自己深爱的人承诺会一直一直伴随在自己身边。即使深知那是个流传了千百年还被人迷信着的谎言,即使知道就算SKY应允了自己也是没有可能将它付诸现实的。于是,那幻想里的美好便宛如注入了风,在天空与云朵之间迤俪开透明的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轻盈得再无比它更空阔的所在了。可却是真真切切的虚幻……
只是,只是要一句话啊,只是如此而已啊……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那些水乡乐师的琵琶弦上后来弹唱着许多哀婉的段子。干枯的手,微黄而起了茧子,似乎会从内而外爆裂开来,铮——拨子平稳地爬出一个音,先缓了一缓,故事兀自流淌了出来。
当少年找到少女的时候,后者一点点仰起脸。那是一张花苞一般的脸庞,在他面前,从春天到秋天,已经剥开一层层蜷缩的花瓣,露出了鹅黄的嫩蕊。又柔软、又轻灵……是被一些遭遇生生催熟的,气息辛辣而甘冽。
还未开口,少女已经流着泪微笑起来,“晚了……太晚了。”
愣了一会儿,SKY才明白过来少女做了什么——她让自己的身体接受了另一个人抛弃出来的痛苦,于是成为了一个西西弗斯病毒的携带者。只是有一丝丝不同的是,作为一个从未抛弃过自己的痛苦的正常体来说,再接受一份超出自己身体与心灵承受能力的病毒会造成截然相反的后果。
不会中毒,也不会健康。
两份痛苦互相吞噬,然后,少女就什么都没有了……真正的,任何感情都没有了。
是在那一刻,她死了。真正地死了。
没有了任何感情的少女就像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明亮而绮丽的颜色在阳光下过分地夺目,却也因此而早夭。
在那之后,伴随着感情的稀淡,连同生命一起,微凉的身体就像正一点点褪色一般,变得透明起来。
SKY一直都伴随着她,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哭笑,只是木偶一样穿着绯红或者藏蓝结着细碎花边的衣服呆在那里。长长的头发因为不见天日而变得漆黑,却没有亮泽,盖住她苍白的额头,还有她茫然却永远笔直的眼神,瞳孔无限扩散开去,成了一个旋转的洞,深邃,不可见底。
那一两年他很不好过,内疚和微凉父母无休止的责备让他的身形比实际上要缩小了许多。他其实仍然不太明白,本来只是一件无比微小,本该无比微小的事,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这地步。
可也无法忘记,根本就不允许自己忘记,自己是个负罪的人。那女子的眉眼如同一串丁香,细细碎碎,单朵尚显单薄,成串成串地簇拥时,却清新到令人心疼。她曾经喜欢那样羞怯地笑着,犹如躲闪在绢扇后的眼神,不时驻足在他身上,又突然地逃开,还有,还有最后她那向上扬起的嘲讽的问句:“这真有趣,不是吗?”
想起来,或许只有那大厅里的匾额是早就预料到的,它早就把结局坦然地写在那里了,只是那时没有人能意会到,而意会到时,又真正是晚了,太晚了。
渐渐的,SKY开始清楚,微凉是个多么心高气傲的女子。她根本不允许感情里有一点点退让,要么就开始毫无疑问地给予全部,要么,她就一点都不要。
那时,他来到她面前,的确是想用安慰的方式答应婚约的,可是她却不要了,她再也不需要了。
这样退而求其次的方式,哪怕是给予了,也是侮辱。
后来,一个懊热的盛暑之日里,蝉聒噪得让人无法抑制地想要撕开它们的身体,树木葱茏而庞大,都沉重得有些难以负荷自己的重量,只有影子一天一地地遮蔽下来,笼罩着茫茫然的庭院,茫茫然的浮世,却不似从前那般,有特别的阴凉。人置身其下,很快就化了,变成一缕缕白烟,从石板的边缘上冉冉升起。然后思绪变平变浅,直至到处摸索开去,都是一片空白。
微凉穿了一件水色打底,深红梅枝的对襟旗袍,悠然而笔直地走了出去,一双赤脚就仿若踩在云端。从下摆露出纤细而弧度美好的小腿,一闪而过,或红或白的花朵一摇一落,真正用得上“煞是好看”四个字。手指抚摩过粗糙的砖墙,脚尖踏过青草,那一两片青翠慢慢倒地又慢慢直起,是比什么都知道进退和屈伸的弱小生命,因为隐忍,所以强大。
微凉的身影在走过一处转角时消失了。突然地,消失了。
那个小小的笑起来的女子,完完全全地蒸发了。再也没有了。
只是,只是要一句话啊,只是如此而已啊……
又为什么,始终无法得到那句话……是因为给不了,还是不想给?
秋天过去了,冬天应该也会很快过去,接下来是又一个春天。不断推移下去,细埋下眼帘,又有怎样的花开在了何处,经了谁的手,抵达了谁的手,这些对于SKY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而上好的紫檀木雕琢出的琵琶至今还在荒腔走板地诉说着,在任何一条深不见底的巷子里或者池塘边。
大约是为了赎罪,也大约是真的不忍,那一年SKY就以一种不尴不尬的姿势与身份留在了微凉家。难以预料,失去爱女受到打击最大的却不是母亲,而是微凉的父亲。
人的情感不知道是怎样被设计出来应付各种各样的冲击的,那妇人很快地便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并且出奇地平静。或许是多多少少想挽留住一些关于微凉的什么,每每看到SKY时,眼神总是哀切又悲凉,还有一些明显的眷恋,仿佛通过那里就能爬回一些遥远的时间里,一些早已跌散在指尖的时间。有些混乱,有些矛盾,却无法挣扎得开。
据说,当年微凉的父亲在一条春日的溪流边午睡了一会儿,醒来后便得到了微凉母亲怀孕的消息。深信是那一日的流水带来了这个孩子,自她出生后便珍爱到不行,连名字里都浸透了玲珑的水意。
男人跪在地上,用手不断捧起泥土,一直一直试图拢起一个小小的冢。喃喃自语,一边流着泪一边不知道说着什么,连远远望着的下人也都不禁要捏起胸口的衣衫。
每到那个冢看起来真的有如一座坟头时,男人便突然停下来。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如此便真正承认了女儿的死一般,发疯似的把土丘毁掉,却又在清醒的时候一次一次将土堆回去……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停不下来了。心里永远失去了宁静的方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里边便被植入了一把刀。森寒的刃身,线条流畅,尖端极其锋利,就抵在最柔软的地方。从此以后,就要这样下去了,穷其一生用自己的血肉把它磨钝。直到死去的那一刻才能停止。
当SKY把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想要扶他回屋吃饭时,谁都没有看清那把用来挖土的铲子是怎么被男人挥下来的,分明是不要命的气势,SKY向上抬起的眸子里惟见幽蓝的苍青下,一道眩目的白光,破风的、灼人的光辉划开狭长的弧度——
喀嚓——
向后退去时踩断了地上的树枝,向左边斜过腰身,堪堪躲过了一击。未等回神,男人的胳膊再一次高高举起来,快得不可思议——
劈将下来。
有些吃力地稳住自己,在铲子向额头落下来的一瞬,SKY猛地举起双臂。没有任何缓冲的铲子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儿,便生生地再次砍下来,意图将眼前的人一劈两半。
胳膊上的闷痛传来时,SKY依然不失理智地用脚绊倒了整个身体都大力伏下的男人,砰——猝然倒地,铲子在地上深深凿出一个坑来,男人趴在地上,不死心地看着再差一点就能将其脑袋砍开花的SKY。
大声喘着气,眼睛里的愤恨随着突然冲出眼眶的泪水燃烧着,比泣血还要凄厉。那样的眼神,不能也不敢再看第二眼。
“啊……”男人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丁香开了,丁香又落了。然后,那方碧绿色的小小池塘,就会在南畔催生出一种很俗艳的花,叫做木芙蓉。再然后……便无人记得计较之前与之后的花谢与花开。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啊?
要这样地活着?承受着内疚和别人浓烈的恨意……太重了,根本就无法直立。
SKY抬起手,想要堵住自己的耳朵,那惨烈而近似野兽的哀号分明是在自己的内心,与真切传来的男人的声音重叠后无限放大,身体不断颤抖,心脏好像骤然缩成了一个极小的核,又被放进沸水里,猛地膨胀开来……要炸开了!
手腕上全都是血,顺着行动的牵扯,从身体里清楚传来的痛楚让SKY笑了一下。
似乎……只有那一瞬间是可以忽略到内心的。突然而至的内心的空白让他真的忘记了一切,好一会儿,躺在那里时都记不得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都经历了什么,又将何去何从……
有点困倦地闭上了眼睛,最后看到的,是落尽了花的樱树枝桠间拼凑得无法完整的晴空,偶有几朵云奇妙地路过,身子很薄很轻,尽量通透,才能倒映出与自己融合后,颜色变得有些浅淡的那种蓝……
是好看的,无法形容的蓝。
天空……是否也有痛苦呢?
眼角上、脸上、嘴唇上、发丝绵延的线条上,都有一点点蓝顺畅着扩散开来。似乎会有一点点腥咸的,海风的味道。
也是血的味道。
尤记得年少时喜欢在落雨时分,赤脚去庭院里看花。不撑伞,分明是洁白落下来却成了青玉色的雨珠,一线线沿着发丝滑落,逐渐地放开去,身体里的澄澈让心下一片透明。栽植在一排排冬青后面的鸡冠花,雨光中着意地嫣红起来,线条浮华而含有一种即将滴落下来的饱满。
用手一折,那种红便当真淅淅沥沥流淌下手心……
就像,就像此刻一般。
SKY在心脏的窒闷感中睁开眼睛,胳膊上的旧伤就像梅雨时开裂了的石榴,带着一种冷冷的嘲笑,令人无法忍受。
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血以一种异常优雅和缓慢的姿势,顺着手腕的起伏游弋,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使得SKY眼睛的线条变得狭而窄,那是一种灵魂从远处冷冷观望的态度。
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过胳膊上的伤了,早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体上的丑陋,并不是因为不断试图用长长的袖子掩盖,而获得了心灵上的安全感。相反的,每每想起过去的事情,总是一幕幕清晰得如同可以触摸,痛苦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反而快意而狠毒地希望能够再痛、再痛些……
若是这样就可以赎罪的话。
渐渐的,那伤疤就成了一枚勋章,巨大的阴影别在胸口,不是耻辱,而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荣耀。
后来,便记不太记得它的来历了,只是痛苦还在那里,缓慢的,柔软的,难折的,如同腻滑的风一般,不断变换着角度,从任何方向袭来。再后来……连痛苦也不能称其为痛苦了。因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忘记了心灵最初没有任何负担的状态。
猛地察觉了身边的异常,眼神突然变得凌厉,锋芒迅速闪过,转瞬即逝。在看到蹲在自己身旁的身影时,肩膀上的力量突然瓦解了,衬衣下的线条明显松懈了下去。
伸出手,“火印,你在这里做什么?”示意对方扶起的手势第一次没有被理会,有些奇怪,SKY自己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原本也有些怪异。
是躺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上的,而四面八方都还有无数面镜子,能够清晰从任何一面镜子中看到自己的不同姿态。很奇怪的感受,仿佛背后生出了眼睛。同时看到了正面和反面以及侧面……这么多的自己被一起充斥在眼球里,竟然衍生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虚无感。
“唔,连FA都这么有创意了,居然给火印安装自恋系统。”懒洋洋地说着,顺手将理顺了微乱的头发,看到手腕上的血时,心中疑问了一下,可到底也没有问什么。又恢复了那个一贯云淡风轻笑着的SKY,没有一时一刻摸得透他心底的真实心思。
“我一直在这里蹲点儿。”火印开了口。
“哦哦,等我醒来吗?FA啊,这下我可真是要膜拜你了,连应用于火印身上的职业道德系统也开发出来了。咦,你不会还在试用期吧?”
“结果一蹲就蹲了三四个小时。”
“罪过罪过,我以前倒不知道你是这么敬业的……”
火印愣了一愣,有一瞬间,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虽然没有五官,可那确实仿佛是认真思虑着什么的样子。然后,便含了一点笑意,“那么,此刻我眼前的,的确是SKY无疑喽?
“耶?这里没有开天窗你都能看到天啊?”故左右而言他。是抱定主意不打算说一句实在话的,很久很久以前,SKY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正想法而又不说谎。而眼前的火印,自己虽未有十分地确定,但还是察觉到与之前的火印相比,眼前这位似乎个性强烈得多,说话的口气也自我得多。
显然……这中间似乎有什么玄机。
面前的火印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口气,变得调侃起来,“蒙您谬赞,不过我倒真是有些烦恼呢,有一双总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眼睛。不过似乎,偶尔也会被它的恶作剧给欺骗到,刚才是它告诉我您的名字叫做SKY呢。所以您看,即使是错了,也真的与我无关啊。”
“唔,没有关系,我并未怪过你。”
话还未落完,火印便直起身子,扑打着翅膀,一叠声地叫着一个熟悉极了的名字——
“STAR,是STAR呢!”
不自觉地回过头去寻找着,SKY的耳畔响起一阵轻笑,声音坚定而清脆,有如瓷器击打一般的深深浅浅。猛地意识到,对STAR这个名字暴露出过分的热情本就暴露了自己不是SKY的谎言,此刻的笑声应当就是一种拆穿后的快意了。
有些恼怒,却在对上火印那怡然自得的样子时无法做出任何生气的表示。
一见目的达到,火印便也不再趁势追击,而是好整以暇地走开去,有点点傲慢,有点点自以为是的自得。
“你不是火印吧?”静静的,SKY开了口,在那身影离开之前,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留住了那边的脚步。
“我当然不是。只是这个家伙因为担心你追随了过来,我借机侵占了他的身体。”
“说白了也就是附身吧?那你是……狐狸精那类的?”好奇地上下左右打量。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你应当很熟悉这两句词吧?”避开了有意含有侮辱性的言辞攻击,火印正色答道。
“你是说……”
“如你所猜测,你可以叫我梅,也可以叫我喂。用你自己喜欢的方式来称呼我就好。”
“……”
“这里是云使之泽。STAR跳下悬崖的确并不是为了死,也不是故意与你赌气,他只是要回到这里来。”
“你是说,只要他站在高处向下跳就可以来到云使之泽?那么,我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来的吗?”
“你不同,你是用声音抵达这里的。STAR很清楚你会在悬崖边对他说些什么,无论你说什么,你的声音都将顺着他的脚印,将你带到与他同样的地方。这就是云使之泽了,说到底,是个通过意念来传达力量的地方。”
“这是不符合逻辑的,”轻微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怪不得FA永远都找不到云使之泽的入口,他又怎么可能想到呢?”
“FA吗?若是那个男人能够找到这里,我便不是梅堪恨,而是梅堪折了吧。”
为对方语气里明显的不屑挑起眉来,有一点点趣味地抬起眼来,“你讨厌FA?”
“不,怎么可能。讨厌或者喜欢这种情感都太强烈了,如果是FA的话,尚不值得我动用到它们。”
SKY低下了头,原来如此……有一瞬间甚至心里是为FA难过着的。那个人若是听到了,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抬起头来时,无比认真地问道,“那么,你曾经有过动用到它们的人吗?告诉我,有吗?”
“很遗憾,除了我自己,一个都没有。而且,我是个坏人哦,这种情况下,还是顾及你自己比较好吧。”轻轻弹了弹翅膀,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翅膀末梢向一个方向闪着明亮的光泽,“要不要看看那里?”
SKY顺着那方向看了过去。
在一大片夺目的白光中,一笔黛青色的轮廓一点点显现出来,单薄而盛气凌人的少年风姿,曾经是春日江南浦上的一叶扁舟,逐水而去,一路行云带雨,氤氲的天光中,载浮载沉的眼眸,总是有一点点迷离。仿佛被扎进了细密的针,一种突如其来的痛楚占据了SKY全部的感官。连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什么,只能不可置信地远远看着、看着。
“这傻瓜……没有死真的太好了……”
嘴角抽动,本想笑起来,可是却有什么闪烁着顺脸颊流淌下来。
身体比意志更早地行动了,几乎是扑着奔了过去,却在指尖碰触到STAR的一刹那,生生收回了手。茫然地回头,看到火印双翅一撑,在镜子拼凑成的台子上享受地看着这一切。
“为什么?这是什么?”SKY回过头,明显的愤怒和错愕无法掩盖。
“如你所见,STAR走了,在你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他没有察觉你,于是便起身离开了。”
“不,还有呢?怎么会……怎么会有另外一个我?而且,还与STAR一起同行?”
“那本来就是你自己,不是什么另一个你。在这里,意志就是力量,换句话说,你最希望成为的状态比你目前的状态力量要大,则理所当然会出现一个……理想状态下的你。也就是,你最渴望成为的你。”
“那么STAR呢?他也有两个自我?”
“不,他只有一个。一直以来,那个孩子内心便很少出现矛盾,并不像你。”缓了一缓,用着女子声音的火印又平静地诉说下去,忠诚于自己常常是有罪的,有着那样过去的你,应当很清楚才是。”
“你是想告诉我,这样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你,是云使之泽中一个类似于大电脑的神一般的存在吗?”
“认识这个世界有许多方法,你的想法未必不是其中之一。”
“那么,能够在死去之后凭借精神力量,仅仅占据一个身体便与生者对话,也是神的特权吗?这样的神,又对生命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尊敬吗?”
“啧啧,对话似乎转去犀利的地方了呢……这些镜子并不是出于我的意志而出现的,这里从很久以前开始,便是STAR的房间了,所以这些皆出自他的手笔。你知道这些镜子的寓意是什么吗?”火印轻松而自然地将话题过度了开去。
“我想,他的意思是……不要活在单一的自我里,还有,只活在纯粹的自我里吧。”
“叹,我好像开始理解STAR那个孩子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不过,SKY啊,我还是有个很不错的建议要卖给你哦。”
“卖?你要我拿什么买?”
“要你在这里好好经历,好好演绎自己的故事,好好让我观看,这就是我所要的支付了。”
“为何要这样的支付?”
“坏人做事不需要问为何,全凭爱好。”
“若是仅仅如此,岂非太便宜了我?即使你不买,我也会这样做。”
“哦?便宜?等到你觉得贵的时候再看看自己还能不能说得出这句话吧。那么,你听好了,我的建议是
——由于在这里出现了两个你的实体,所以为了区分开来,你必须放弃自己原本的名字,重新为自己取一个代号。”
“名字是‘我’之所以称其为‘我’的证明,是与这个世界相互联系并确认的途径,恕我难能从命。”
火印以一种若有若无的笑容面对着SKY,很慢很慢地,沉声说道,“你已经没有选择的自由了,一开始那个背叛了你自己的身体,而与STAR并肩同行的那个愿望太强烈了,从你被理想的自我抛弃的时刻开始,你就注定要拥有另一个称呼,否则你将连名字都要被剥夺,又谈什么存在,谈什么与世界相互联系与确认呢?”
手指一点点蜷缩,又一点点舒展,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SKY轻叹一口气,无奈地甩开拂在脸上的发丝,“那么,请叫我‘天’。”
火印再一次笑了,声音渐渐变得模糊遥远起来,“那么,我的使命暂时便结束了,下一次见面时,必然是你出现麻烦时。在云使之泽,请尽管去忠诚于自己的内心,否则你将永远找不到回到地面的路哦。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之所以旧伤复发,是因为在这里,所有伤口都会重新涌现,哪怕只是内心一道细微的裂痕,也会重新给予你疼痛。那么,祝你好运。”
可是除此之外,便再也看不到其他了。
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现在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甚至连人都不是。痛苦一瞬,立刻就站起来。
“STAR……”风在唇缝间咯咯碰撞,极温柔、极低缓的形态。SKY垂下眼睛默念,脸上投下一小片沉思的阴影,“是个好听的名字,收藏起来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FA对云使之泽出奇的热情。梅非斯在世时,FA就常借前者之手一再处决那些无辜的云之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