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个是陆银湾?”
纪小云闻声抬头,远远望去,只见两匹骏马从远处奔腾而至,马上是两个年轻姑娘。
马骏人也俊,轻呼慢喝间展露的俱是上乘骑术。
陆银湾近些年来在江湖上可谓威名赫赫,纪小云只听闻她也曾师从白云观,却从没见过她。
原因无他,五年前他被交给沈放寄管的时候,陆银湾已经被赶出山门,一生不得再上山了。
论辈分,他管沈放叫小师叔,陆银湾还算是他的师姐。
只不过,这位师姐和少华山上其他几位温柔小意的师姐可是大大的不同。
自从五年前重归圣教,她就成了圣教名副其实的一把刀,她手底下死掉的正道人士,光是有名有姓的掌门人就有七八个,说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绝不为过。
此番圣教卷土重来,意欲称霸中原,她做了先锋官,更是嚣张。接连灭掉好几个门派,所用手段奸猾狡诈,狠辣非常,令人发指。
再兼又写出了那种不堪入目的书信寄到白云观,逼迫曾经将她养大的师父与她……
这两天日夜兼程的赶路,纪小云每每想到此节,心中都不禁一阵恶寒。只觉得这妖女行事实在太过诡异,定是个又毒辣又风骚的女子。
又听说圣教精于双修采补之术,门下几个有名的妖女常拣年轻又俊美的少年下手,早将陆银湾想象成又老又丑的好色老太婆了。
他却忘了,陆银湾是沈放的徒弟,沈放不过二十三四,陆银湾又怎么可能是老太婆呢?
果然,只见百步之外,马上的两个女孩子俱是十八九岁模样,皓齿明眸,鲜艳可爱,哪有半点杀人饮血的凶残气势?
为首的女子一身紫衣,离着还有七八丈远便娇声笑道:“师父,好久不见。徒儿想你想得很呐。”
这声音既没有传说中的狠厉,也不似纪小云想象中的轻佻,反倒脆生生的,尤其那一声师父,竟带着三分撒娇似的孩子气,听得纪小云不禁心中一软。
他讷讷想到:“……这便是陆银湾了?”
待到了跟前,纪小云才真真切切看清她的模样。只见她一身浅紫色的长袍,面容昳丽,英姿飒爽,似笑非笑的一张脸蛋端的是光彩照人。
这是极鲜艳极张扬的美,与裴雪青的那种素净高傲之美又是不同。
衣面用上好的银线绣出一整张繁复又狂放的九尾图样,遍布全身。狰狞的狐首从右肩探出,九条尾巴从左肋之下卷起,紧紧地缠住她纤细的腰身。
狐眼和狐尾末端皆由殷红的朱砂染就,乍一看,好像真的有一只银皮焰尾的九尾白狐盘踞在她身上一般。
冠戴紫金钗,脚蹬白鹿皮小靴,就连箭袖和衣摆上也都细细地用大小一致的水晶点缀着,好不奢华。
陆银湾一勒马缰,所到之处,分列在两侧的圣教武者整齐划一地左手抚胸,跪地行礼:“恭迎司辰!司辰大人千秋万载,万载千秋!”
“哼,好大的排场。”一个中年道士不禁冷笑,“陆银湾,多年不见,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白云观里的几个老家伙?”
“怎么不记得。”陆银湾从一出现开始,目光就全黏在沈放身上。听见孟志广问话,这才稍稍移开了眼。
她也不下马,笑吟吟地答:“上清的田不易田道长,玉清的孟志广孟老前辈,太清张、刘、李三位道长鲜少出山,今日竟也来了,真是折煞我也。还有,呃,这位是……”
她的目光落在纪小云身上。
纪小云见她只不认得自己一个,脸皮先涨红了,喝道:上清脉第二十七代弟子纪小云,妖女,你给小爷好好记住了!”
“原来是纪小少侠,失敬失敬。”陆银湾依旧笑吟吟地,反倒叫他愈发气恼。
白云观位于少华山上,是道宗一脉。从前江湖一向以武当为道门正宗,近几十年来白云观青年一代人才辈出,前有探花道长陆玉书铁肩担道义,带领江湖豪杰反抗圣教,后有太清女侠葬名花巾帼不让须眉,兵不血刃剿灭血鸦邪派。
白云观纵然人丁不如武当旺盛,名头却已有隐隐比肩之势。道教敬奉三清,白云观便也分上清、玉清、太清三脉。
沈放年纪虽轻,辈分却不小,乃是掌门闻虚老道的关门弟子,探花道长陆玉书的师弟,与田不易等一众老道同辈。
十几年前,陆家遭逢大劫,陆玉书惨死,百余口人仅剩下了一个陆银湾。年仅八岁的陆银湾被白云观一众老道从刀刃下救回,带回少华山,拜了沈放为师。
彼时,沈放也不过堪堪十二,刚刚领悟了玉峰七十二路剑法,破了三清八卦阵,可以自行收徒,就多了一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田不易听陆银湾话里话外,皆是道长前辈,再不似从前一般叫师叔师伯,显然是早已不再把自己当作白云观的人了,心下不禁唏嘘。
陆银湾见沈放一路赶来,风尘满面,颇有些不满意,对手下道:
“带来的婚服呢,给我师父披上。带回去叫底下的人赶紧烧些滚水,伺候他清洗干净了,晚上再送到我屋里去。”
她这一句话,轻飘飘的,虽没有刻意扬声,声音却也不小。白云观除了沈放本人之外,其余人等均被气了个半死。
“你!”纪小云这下可忍不得了,当先骂道,“……好不要脸!”
“我怎的不要脸了?”陆银湾奇道。
“我小师叔是你师父,你如何能与他结为夫妻?你欺师灭祖,枉顾人伦,还……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口出污言秽语羞辱于他!好歹毒,我小师叔是光明磊落的端方君子,你一个妖女,如何配得!”
“你说我不配,那什么人配?你么?”陆银湾觉得好笑,“更何况,你们要是没有让瞎了眼睛的沈大道长出卖色相的打算,千里迢迢地把他送过来做什么?”
纪小云被她一噎,瞪着眼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他心道:若不是你以江湖豪侠的性命相要挟,我小师叔怎么会答应来这里?
若不是他执意要亲自来见你,我们白云观几个老师叔又怎么会同意?
要是依着我的性子,纵使与你们这些邪魔外道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也绝不会让小师叔受这等委屈!
许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白云观里老一辈对于当年陆银湾的事情大多讳莫如深,然而小辈们东打听西打听,也都能知道个大概。
纪小云就隐约听说,陆银湾在师门时对沈放就存了不可告人的心思,求而不得,心生怨恨。
五年前更是因为妒忌,戕害了峨眉小剑仙裴雪青的父兄,被沈放亲手废了武功,逐出师门。
听说那一日是个暴雨天,她在大雨里被鞭笞地奄奄一息。被拖出去前,沈放问她:“悔不悔?”
她面如金纸,却仍露出两颗尖尖的、染血的虎牙来,当着白云观、六星盟几百人的面,笑嘻嘻地反问:
“师父,你信不信,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里?”
不知怎的,纪小云脑中又浮现出前一天夜里裴雪青一人一骑在月光下逐渐消失的凄清背影,心中愈加愤恨不平。
于是便专挑陆银湾的痛处回嘴:“你要问我谁与我师叔相配,我还真得告诉你——自然是像裴雪青裴姑娘那样的人才配得上!”
“你难道不晓得我师叔已经有未婚妻了么?抢人丈夫,毁人婚姻,像你这样不要脸的女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话音刚落,忽见陆银湾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他一时间竟被那样的眼神吓了一跳,慌了神。
片刻后,再定睛细看,陆银湾脸上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叫人惊惧的意味。
陆银湾忽然偏头,对她身旁的婢女笑道:“鸣蝉,你瞧瞧,这个小道士长的俊不俊?你欢不欢喜?”
“长得倒是不错,细皮嫩肉的,也挺俊。”先前跟着她一并来的小姑娘掩口娇笑,“可惜了,一张嘴生的不好,不怎么会说话。”
“那有什么?”陆银湾朝她挑眉,“依我的经验呢,越是这样不会说话的傻小子,到了床上叫的越好听。拿小指粗的牛皮鞭子沾了盐水,狠狠抽上一顿,他就要哭着嚷着求你疼他了呢。”
“好呀好呀,那我就要他了!姐姐你把他赏我了吧!”鸣蝉乐得拍掌欢呼起来。
纪小云听她们越说越不对味,终于明白了她们是在拿自己逗趣。
他素来知道一些圣教妖女专门研习双修之术,常常拿鲜嫩的小道士来采阳补阴,不禁又是心惊又是恼怒。一抬头,猛然见陆银湾正盯着自己,魅惑的眼睛紫光一闪。
顿时一愣。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生得那样……生动。
没错,就是生动。生动得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沉甸甸地盛了整个世间的七情六欲,喜怒哀嗔……
令人见之心悸。
他好似陷入了幻境,魔怔了一般只觉得胸口郁气难平,刷的抽出长剑,策马冲了出去。
“小云,回来!”田不易大叫道。
“来得好。”陆银湾却是得意,亮出一柄弯月似的银刃,一夹马腹,也箭一般冲了出来,招呼手下的人,“原地别动!”
两马擦肩,马上两人已经在电光火石间斗了七八招。陆银湾与纪小云年纪相仿,手底下的功夫却比他强上百倍。
待两马相离时,纪小云的道袍已经被她划了好几个大口子,衣衫破碎,露出腰背和胸膛来。
鸣蝉在那头看的精彩,拍手高叫道:“姑娘果真好眼力,别看这小子年纪小,身材还真是不错呢!”
纪小云这下气的不轻,又羞又臊,心中只道:今日被这妖女这般侮辱,教旁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若是就此罢休,以后怕是再没法在江湖上见人了!
当下涨红了脸,闭口不言,拍马回身又仗剑刺去,将自己所学的几个极狠极辣、鲜少使用的招数全使了出来。
哪知道,他越是心急,越是中了陆银湾的意。陆银湾故意让他几招,忽而卖个破绽,一脚将他从马上踹了下去。
那一边鸣蝉好似与她心有灵犀一般,策马上前,直接将纪小云捞上了马背。
纪小云正兀自胡打乱踢,忽然被空蝉抓住背心,未及反抗便点了穴道。他大叫大嚷:“你敢抓我,小心我师叔对你不客气!你快放开我!”
“不客气?怎么个不客气法?”空蝉咯咯笑着,存心逗他,忽然俯身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这样不客气么?”
“你!你、你怎么……”纪小云一怔,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她,脸忽然涨得通红,半晌再说不出一个字。忽然两眼一翻,竟昏了过去!
鸣蝉大惊。
这也怨不得纪小云。白云观修的是道门正宗内功,纯阳的路子,纪小云与一众师兄弟自四五岁时就被一帮老道士管教,于男女之事半点也不懂。
老牛鼻子们用心良苦,怕他们早早破了戒,有损根基,更是时不时出言恐吓:
“谈情说爱有大把时间,年纪轻轻不要坏了根基!你问我什么是根基?你的清白就是根基!”
“女人就是老虎,看着可爱,吃人不吐骨头!”
“什么?师姐可爱?呸!你个狗崽子还敢想着师姐?谁敢打师姐师妹的主意,看老夫不打断你们的狗腿!”
纪小云长到这么大也就晓得念上几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行”,偶尔听到年长的师兄讲些合欢宗妖女的事迹,更是闻之变色,胆战心惊。
鸣蝉柔软的唇在他嘴上狠狠亲了一口,他只觉得骤然间异香扑鼻,浓甜馥郁,心脏噗噗跳动,比平常快何止十倍!
鸣蝉朝他笑,他只觉得脸要烧起来似的烫,满脑子只念道:妖女的嘴巴怎么这样香甜了?定是她下了什么奇毒!糟糕,槽糕!纪小云今日休矣!又兼脸热心跳得极不寻常,更加深信不疑。
怒气填胸,又加惊惧,一时心头惊涛骇浪,以至于厥了过去。
鸣蝉哪里晓得这些,瞪大眼睛将他摇了又摇:“妈呀,可不得了!姑娘,这小子给我亲一口亲晕过去啦!”
“噗——”陆银湾被逗得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子怎么回事?也忒没出息!”
一众白云观老道见此情景,简直无颜直视,纷纷以袖掩面,只当做不认识这个徒弟。
陆银湾问:“你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喜欢的很呢!”鸣蝉转惊为喜,又道,“他真真太可爱。姑娘,我先带他走啦!”将昏过去的纪小云往马背上一扔,勒马就走。
几个老道士纵然再怎么好面子,也不能真叫徒弟被女子拐了去!白云观百年清誉事小,自家的傻小子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想不开,那可如何是好?
几个老道纵马欲追,陆银湾却横马拦住他们去路,含笑道:
“诸位前辈,送一个是送,送一双也是送。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成全我妹子一桩美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