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侧间的床榻远比主屋的地平舒适,萧屹川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主屋的慕玉婵亦然,初冬的风轻轻吹过窗棂,发出低低的呜鸣,似乎在诉说什么。
慕玉婵强迫自己合上眼眸,眼前漆黑一片,却还是思绪万千、杂乱无章。
那个决绝的背影像是梦魇一样,撕开眼前的黑幕闯入了脑海。
“关于你说的提议,我不同意。”
他怎么就不同意呢?
她想。
他不同意,那么他们将会一直维系着这段关系。
莫非他在担心什么?是蜀兴之间的关系,还是别的?除此之外,慕玉婵想不到任何一个萧屹川拒绝她的理由。
夜里的那个高大挺拔、宽阔有力背影,尤在眼前,竟有些落寞。
慕玉婵翻了个身,他有什么好落寞的,她说的提议不也是为了他好,在她的提议里,他横竖不吃亏。
即便这样想,那个身影还是在眼前晃来晃去。
次早,慕玉婵以为萧屹川还会跟前几日一样,与她保持着距离。没想到,男人下了值,就敲响了主屋的房门。
“将军,你怎么来了?”
他不该来么?
萧屹川的眼底乌青一片,大概昨夜也没睡好。
他递过去一展卷轴,黄帛朱砂,竟是兴皇的批文。
慕玉婵展开,便看到几个夺目的朱砂字,大意说,兴蜀通商,令大兴平南大将军与蜀国太子在南方交接的平阳郡,签署通商往来的缔结盟约。
“三日后启程,你是蜀国的公主,这次,你也一起。”
她也一起?这也就是说,慕玉婵会在平阳郡见到蜀国的太子,她的皇弟。
“真的?”忽如其来的意外之喜,慕玉婵难免有些激动,她一下捉住了萧屹川的袖子,满眼期待地向他再次确认。
“皇帝的批文都下来了,自然是真的。”
女子的手轻轻捏着他的臂膀,细微的晃动,萧屹川感觉胳膊像被猫尾巴撩拨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慕玉婵注意到萧屹川的视线,才触了火似的,猛地松开手。
“抱歉,我……我太高兴了。”
白嫩的指尖含羞草似的蜷缩回了袖子里,萧屹川的袖口顿时空荡荡的。大袖下的手掌,无意识的捏了捏拳,萧屹川想起了皇帝的嘱托。
“平阳郡离京城远,那边虽然靠南,要比京城暖和些,但怎么说都入了冬,你让明珠仙露多做些准备,这一去一返,要花些时日。”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慕玉婵,女子荷绿色的坎肩儿绣花着银线的莲叶,脖领和袖口的毛绒是上好的水貂毛,穿着一如既往的高贵华丽。
萧屹川继续道:“这次去平阳郡,前半程皇帝令我暗访民情,所以出行不好大张旗鼓,这次我们便以商队的名头出发,顺便让明珠仙露备几套寻常人家的衣裙,以免引人耳目。”
若是奢华的衣裙,慕玉婵倒是不愁,所谓“寻常衣裙”却有些难倒她了。
只剩三天便出发了,量体裁衣现做是来不及的,没办法,仙露只能去成衣铺临时买回来几套。
说是“寻常人家”的衣裙,也是相对上等的衣料,只不过样式相对做的简单了些。
出发那日,慕玉婵挑选了一件儿天青色的烟云裙,若非她的气质是骨子里的高贵,倒真有些久居深闺柔弱小姐的意味儿。
萧屹川束起了发,只用一根墨蓝色的绸子系着。仙露明珠在马车里照顾慕玉婵,他骑马行在车外,隔着轿帘,车厢内偶尔传出女子们的笑声。
回想起那些相处的时日,他从未见她这样笑过。
出行多日,萧屹川很少在马车上停留。途中过夜的客栈,两人也都分别要了两间客房。
这日,天气阴沉沉的。远方的大山因低垂的雾霭显得格外冷清的,偶有几只孤鸟飞过,若隐若现,空气之中水沉沉的,满满都是寒意。
领队的副将观了观天色,打马回头:“将军,怕是要落雨了,到再下个的镇子还要走四五个时辰,等会落了雨,恐怕山路不好走,不若今日就在此处休息吧。”
若下了雨,山路的泥污会让马车轱辘打滑,萧屹川看了眼慕玉婵的马车,点点头:“也好。”
驻脚的地方叫做安和客栈,是这座小镇最大的客栈,房间十分充裕。
萧屹川与慕玉婵依旧分开睡两间房,一甲一乙,在二楼挨着。
客栈老板才将房钥匙拿给了萧屹川,外边儿的天就开始滚雷了,轰隆隆的,雷声闷闷而过,不过顷刻之间,豆大的雨点子就开始往地上砸。
“幸亏今日留宿在此,不然那山里的路怕是不好走。”明珠扶着慕玉婵上楼,透过走廊的窗子,远山几乎隐与雨幕消失不见,天地一片莽莽。
将慕玉婵送到房门口,明珠仙露一个回马车给慕玉婵拿专用的被褥,一个去嘱托店家烧沐浴用的热水。
二楼廊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萧屹川看了看楼下:“我去找副将看看后边的路线。等会儿我跟副将他们一起吃。”他知她不喜和旁人同食,尤其是他们随行这种讲究不多、吃饭有声的汉子,“等会儿你可以让仙露明珠将晚饭拿上来,留在房里用饭。”
路线早在出发之前就定下来了,慕玉婵觉着,这无非是一个离开的理由。
她不想戳破他,点头应下,随后进了屋。
萧屹川下了楼,并没有找同行的副将,他只是觉着闷,从她提出要与他一年后和离就开始闷得不行。
行脚的客人们大多窝在自己房中,厅堂内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在窗边赏雨闲谈。
萧屹川也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让店家烫了壶酒,要了几个小菜,一撩衣摆,坐下了。
不大一会儿,酒菜便上齐了。
“公子,我们这儿偏僻,您要的松醪酒没有了,最好的只剩下半坛茱萸酒了,正好与我同名呢,您看行么?”
萧屹川并不挑,点了下桌面:“放这吧。”
名叫茱萸的姑娘模样清秀,端着酒坛子站在萧屹川旁边,眉眼含羞。
在他们镇子里,常有往来的商贾,茱萸打小儿便被卖来客栈做工,也算是见多识广。
不管是行商的人数,穿戴打扮,出手谈吐,面前的男人都算得上上乘。
尤其这样俊美的商客,她还是第一次见。
不同于单纯的脸蛋儿俊,男人宛若雕刻的五官、结实挺拔的宽阔胸膛,那种属于男人的硬朗、强壮的感觉,实在出挑。这是在那些铜臭之中,寻不到的。
茱萸是镇子里出了名的美人,不光镇子里有男子人想替她赎身,娶她为妻。也有过行走的商人打算将她带走,纳入妾室。
只是茱萸心高气傲,并不想伺候那些满身铜臭的老爷,也嫌镇子里的男子们穷。
过一辈子的男人,怎么也得找个赏心悦目的吧。
譬如眼前这个。
茱萸笑了下:“大雨留客,倒与公子有几分缘分,我为公子倒杯酒吧。”
听到“缘分”二字,萧屹川眉心锁了锁:“你下去吧,不必倒酒。”
茱萸也不气恼,见惯了世间百态,她最懂进退,也明白人性。
干脆后退了小半步,缓缓跪下了:“扰了公子清净,是茱萸的不是,茱萸虽自幼卖|身困在这客栈,却也清清白白,如果公子不嫌弃,便收了茱萸,做个丫鬟也好、做个通房也罢,茱萸会清楚自己的本分。”睫毛上的泪珠半挂着,任谁不说句我见尤怜。
偏偏萧屹川不吃这套。
男人疏离地看着她,忽地一指她身后:“我向来不做这种决定,你去问我夫人吧。”
夫、夫人?
茱萸回过头,就看见眉眼如画、眼含秋水的慕玉婵。
慕玉婵也未曾想到,只是下来透个气,便是这样的场面。
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儿,萧屹川绕过去,狠狠地搂住了她的腰身。
她本就纤瘦,这一搂力气极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慕玉婵推了推萧屹川的肩膀,男人更收紧了力气,她被迫与他贴在一起。
喘不过气,慕玉婵的朱唇微张:“你做什么?”嗔怪的模样都有无限的风情。
真真正正的绝色。
茱萸怎还不懂,藏娇如此,如何都轮不到她了。
在茱萸的注视下,两人回了同一间屋子。
出门在外,慕玉婵给萧屹川留了面子,等一关门,便冷声冷语起来。
他力气太大,抱得她上不来气,到现在腰上还疼着呢。
“将军是喝酒喝多了么?行径竟然也像个登徒浪子了!”她气恼地坐在床榻边,气得脸颊发红,用帕子一下一下扇着头脸,“想不到将军竟是个表里不一之人,分明答应过我,若我不允许,就不会碰我的!”
萧屹川:“长乐酒楼那次,是你说的,遇见同样的事情,我便可以如此对你。”
“那……那你至少提前告知我,让我有个准备才是。”慕玉婵想到刚才那个什么茱萸,心头更烦躁起来:“我看你就是想收了方才那姑娘,见我过来才——”
“我该如何提前告知你,那女子就在面前,当她的面么?”
萧屹川打断她的话,豁然靠近,他一手撑着床榻,几乎将慕玉婵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身型之下。
她身上的花香一下一下地涌过来,离得近了,女子的呼吸总吹着他的脖颈,虽有些刺痒,却又如了不得的灵丹妙药驱散他胸口的憋闷。
“我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而且,我从未想过纳妾,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一样。”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慕玉婵的心慌了一下。
可萧屹川越是靠近她,越是说这种话,她偏偏就越想起他留着的“青梅竹马”的书札。
这不是表里不一是什么?
她抬头,并未退缩,即便心跳早就像雨点落到鼓面上一样,噼里啪啦乱作一团。
“将军还好意思说你不是表里不一,远的不说,就说将军与我成婚至今,你不愿与我和离,为何还留着青梅竹马给你写过的书札。整整十七封,屹川哥哥、屹川哥哥、屹川哥哥,这个称呼如此亲近,将军可别说不记得了。”
憋藏在心底的疙瘩说出口,慕玉婵终于畅快几分。可萧屹川的呼吸却陡然一滞,露出了一丝迷茫。
“……什么青梅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