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汉打伤的并非东流酒庄的伙计,而是掌柜,姓江。
眼下过了十几天,掌柜头上的伤还未痊愈,得躺在床上静养。
得知将军与将军夫人亲自来探望他,江掌柜想下床迎接过去,被萧屹川按了回去。
江掌柜朝慕玉婵道了谢,寒暄了几句,慕玉婵向江掌柜问起了那日的情况。
果然不出慕玉婵所料,那几个大汉的确是来闹事的。
但奇怪的是,东流酒庄确实混入了假酒。
江掌柜苦思冥想了数日还是想不通:“那几个大汉进门就奔着那坛假酒去了,紧接着就打了起来。那坛酒原先里边装的是酒庄的镇店之宝美人醉,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调了包。”
慕玉婵点点头,又拿出个册子,递给江掌柜:“江掌柜,这是东流酒庄的账册,账面看似并无问题,只是去查细账便会发现,这里做了假。”
“怎么可能,还请夫人信我,我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江掌柜闻言一惊,迅速拿起账册翻看,半晌,抬头道:“夫人,这不是我交上去的那本啊。”
慕玉婵和萧屹川对视了一眼,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江掌柜好好修养吧,这些事我心里有数了,若还有什么想起来要问的,我再派人来寻你。”
重新坐回到马车上,慕玉婵又捧起了她的雕花暖炉。
她修长细嫩的指尖抚过繁复的花纹,眉心微拢,是在思考什么。
少顷,她轻声道:“怕是东流酒庄里混入了内奸,将军觉得呢?”
萧屹川很认真地看向慕玉婵,他对东流酒庄的事情并不是很关心,只是慕玉婵如此认真的模样十分吸引他。
她垂着头,斜斜地倚在车厢内的软靠上,矮脚八仙桌上燃着静心凝神的熏香,烟雾弥散开来,面前的女子恍若入了画的仙子一般,有些不真实。
“我也这样想。”
酒庄内被悄无声息的换了假酒,外人很难做到,江掌柜是酒庄内知根知底的老人了,绝不会是他。想到还能把账册偷梁换柱的,大概也不会是一般的小伙计。
“这事儿还得细查,那几个大汉是不是被你送到官府去了?”慕玉婵道:“那几个人不像是会为了雇主而嘴硬的,到时候审一审,说不定能问出点儿什么。”
萧屹川并不否认慕玉婵的说法,只是这件事儿他不想慕玉婵亲自查下去,审讯是件相当耗费精力的事情,不该是她一个病弱女子该关注的。
正要否定,一片轰隆隆的雷声从天际滚过去,顷刻后,漫天布满了细细密密的雨线。
起了雨,天气骤然变冷,慕玉婵宛若生性敏感的小动物一般,又轻轻地咳嗽起来。
萧屹川定定地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身体好,没有太多生病得经历,也未曾照顾过什么病患。
此刻,他除了倒水、帮她问仙露拿来了甘草丸给她服用,并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其他的什么。
秋雨越下越大,劈劈啪啪地砸在地面上,整个京城恍若被一团水雾笼罩着。寒凉的冷雾将整个车厢包裹,冷气顺着喉管儿钻进慕玉婵的肺里,那感觉实在痒得厉害。
每逢大风降温或气温骤降的时期,她的咳嗽都要愈加严重,慕玉婵受不住这样得冷气,等咳了一会儿,整个胸口都震得疼极了。
她用帕子掩着唇,又咳红了鼻尖儿眼角。
阵阵得咳声被框在方寸之间得车厢内,并未被天地间的潇潇雨声而掩盖。
这一声声,一下又一下地往萧屹川脑子里撞。
萧屹川心口绷得紧紧的:“甘草丸怎么还不见效?”
慕玉婵食指指向矮脚八仙桌的底下。
萧屹川伸手往下一探,便摸到了一只盛着金丝炭得精致火炉。
这是慕玉婵的众多陪嫁之一,萧屹川明白了慕玉婵的意思。
动作利落地立起八仙桌,他将火炉摆在二人之间,拿出火折子将炭火点上,金丝炭无烟无味儿,很快车厢内暖了起来。
慕玉婵的咳声渐渐平息下来,唯有一室炭火崩裂的脆响。
“碰上这种天气,吃甘草丸也无甚有效。”慕玉婵止住了咳嗽,才回答了方才的问题。
她的音线喃喃,却语调平平,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疑问,“其实也没什么的,生完炭火,暖起来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车厢内的热度升得高了,萧屹川的掌心有些汗潮,心绪也跟着变得浮躁,好像掉进了火炉中的一块炭火,噼里啪啦的烧个不停,直到把整个自己燃尽才肯罢休。
他解开自己的大氅,堆在一旁,却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平静。
不可名状的烦躁如同旷野上的野草一般在疯狂的滋长,就如咳嗽一样,根本控制不住。
慕玉婵感受不到萧屹川的心绪,她将一双手从大氅的口里伸出来,若无其事地把手心对准那只火炉,有些苍白的脸终于被火炉映照出了暖色。
“将军热了?”她抬头,看见萧屹川已经脱了外氅,因还带着气,习惯地刺了他一句:“倒是我的不是了。”
萧屹川否定。
“我都瞧见你额上的汗了。”慕玉婵顿了顿:“这炭火确实烧得太旺。”她抬手解开脖领处的蝴蝶扣,白色的大氅顺着肩头滑落,在女子的脚边堆砌如雪。
脱了大氅,面前的人显得更加玲珑了,她的脖颈纤细,恍若才从水中生出的白嫩莲藕。
萧屹川从未见过这样不堪一折的人。
正想着,慕玉婵从袖口里抽/出一张丝帕,递过去,清澈的眼底不藏直白的施舍:“喏,擦汗用吧,不必还我。”这种帕子她有数十上百条,乃日常损耗所必须,确实不必还。
萧屹川缓缓抬手,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很轻,他的手掌太大,力气也大,小心翼翼地接过帕子,目之所及看见对方因抬手的动作,而袒露在外的一节藕臂。
她的手腕儿细得出奇,腕上饰带着几圈金丝编绕的手链,手链上缀了几只彩金的铃铛,没了袖子的覆盖,铃铛便随着慕玉婵的轻微动作发出轻轻的、难以察觉的脆响。叮叮当当,如珠落盘。
“将军,你怎么了?”
“没什么,在想酒庄的事情。”
直到慕玉婵再次开口,萧屹川才发现自己走了神。
由于车厢里暖和过来,慕玉婵周身也渐渐放松,外边的雨声、车厢的暖意无不催人困乏。
她揉了揉背靠的软靠,像是一只亟待午睡的猫,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收了利爪,闭了眼睛,语调懒散地道:“我睡会儿,困。”
萧屹川“嗯”了声,也不再看她,视线落在那盆炭火上,任凭火光在眸中跳跃。
惊风吹过,淅淅沥沥的雨还没停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马车停驻,慕玉婵从浅睡中苏醒。
她支起一条手臂,眼眸有些惺忪:“到了?”
“还没。”车外的铁牛已经备好了伞,萧屹川接过,跳下车,隔着雨幕:“你在车里稍等一下。”
慕玉婵不知道萧屹川中途要去做什么,撩开车帘一角,却发现马车停在了京城一家颇有名望的成衣铺门口。
不大一会儿,萧屹川便从成衣铺内出来了。
男人独个儿撑着伞,如丝的细雨从空中坠落,凝聚在伞面上,又一滴一滴地重新在伞沿坠下。
萧屹川的脸被墨色的折伞遮住了一半儿,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颚和抿成直线的薄唇。
风雨打着漩地往伞里钻,他又倾斜了折伞,护住了抱在身前的包袱,右边的肩膀被大雨淋湿大半却无甚在意。
待回到车上,萧屹川离她坐远了些,散着身上的寒气。
等身体暖了过来,才把滴雨未沾的包袱丢给慕玉婵。
“给你的。”
慕玉婵撑起身子,新奇地打开粗布的包袱皮儿,发现里边竟然是一团雪白的毛茸茸的东西。
“这是什么?”车厢内相对狭小,慕玉婵没有将这团毛茸茸抖开。
萧屹川顿了顿,故作如常地解释道:“我……我叫人给你做了件狐皮大氅。”
狐皮大氅慕玉婵有许多件儿,有的是皇弟买给她的,有的是父皇、母后给她的赏赐。萧屹川送她的并非最好的上品,不过这还是除去家人,第一次外男送给她这样的东西。
外男。
慕玉婵的心绪顿了下,她一时忘了,他们已有夫妻的名头,萧将军也不能算作外男了。
可是为什么他要送狐皮大氅给她呢?
是因为没告诉她云蒙山秋狝的事情像他赔罪示好,还是因为另外别的事情有求于她?
“将军怎么想起送我东西了?”慕玉婵问。
这是萧屹川在云蒙山特地猎给她的,想到秋狝前一晚,因为东流酒庄的事情向她说了重话,他多少有些后悔。
他琢磨着要不要提及那天的事情,总有些难以开口。
“云蒙山秋狝我不小心猎到了几只白狐,顺、顺便。”
这得多“不小心”才能猎够一条大氅的料子,慕玉婵不戳破,先前对萧屹川的郁气消散了不少,才又拿起来狐皮大氅仔细端详了会儿。
南山的风雨而过,方才内衬里绣着的那几团锦绣的牡丹,看起来也没那么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