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餍鬼餐箱庭

这样反反复复、似无尽头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秋季。

九月、红叶飘落之时,一位年轻医师拜访了鬼舞辻家。

“打扰了。”

眉目温善、面庞清秀的医师微微低下头,向梦子行礼:“在下曾受到梦姬大人的恩情……愿竭尽所能,延长无惨公子的性命。”

他衣着十分朴素、谈吐文雅,面孔很是陌生,想来并不常在平安京。

但见到这个医师的第一眼,无惨发现——梦子罕见地愣了愣。

……为什么?

他冷觑着那个不起眼的医师。

从头到尾,无不平庸,只有长相堪称清俊……这个人和其他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会关注他?

……无惨当然不会知道。

出现在梦子眼前的,是一行再显眼不过的文字——

[【特殊】你看到了【神医】。]

黑色的,毫无特别的字体,就是最独特的地方。

神医……!

这是神医和她的医术技能啊!

梦子的眼神认真起来:

“是。那么,一切就拜托您了。”

自从医师到来之后,院落渐渐多了几分生气。

梦子对医师十分尊敬。

她减少了外出的频率,又像最初时那样,每日都来这里。

……但那是不一样的。

梦子到这里来的原因,是不一样的。

“我也希望自己能帮上忙。即使只是了解更多也好……能请您教我医术么?”

坚决的态度,真挚的眼神,用这样诚恳的姿态道出请求,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对方接受了。

应该感动吗?

鬼舞辻无惨盯着静静坐在帘外研习药方的未婚妻,眼中没有波澜。

阳光透过枯枝的间隙,洒落在她的衣摆,纸人做的式神为她翻过一页书。

“交给下人就可以了”“不需要碰那种东西”……

这种话想说多少都可以,但是只要说出口的话——

“无惨,”

梦子回应时声音温柔,又隐隐有一层晨雾一般、似有似无的寒意:

“不要妨碍我啊。”

红梅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盯过来,可是梦子却不在乎他可怕的脸色,转过身,又去做想做的事了。

……可恨。

她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谁,只是因为想做而已。

纸式神环绕在她身边,为她取来需要的东西;繁花在冬日异常地盛开;就连动物也会被言灵驱使……

简直像是故事里的人,显得如此神秘而遥远。

贵族们日日吟诗抚琴、咏歌对弈,或是蹴鞠射箭;

梦子却总是注视着诅咒、疾病和死亡。

“无惨公子。”

医师来到他身后,温和地开口:“药已经准备好了。”

无惨仍静静盯着前方的身影,没有回头。

庸医。

听到他们的动静,那个人才看过来,洁白的面孔被阳光照得像在发光。

“已经准备好了吗?”

她连忙放下医书,掀开布帘走进屋内,身影一同融入这阴影中。

无惨的视线随着梦子移动。

梦子走近,并没有在他面前停下,又迈出几步,接过医师手中的药碗,用小勺浅浅尝了一点药汤。

每次用药,梦子都会自己先尝一点。

也许是遇到了不太明白的地方,她的眉宇微微颦起,眉心多了一点轻微的皱痕。

和他人说话时,嘴唇微微张合。

……梦子。

回过神来时,药已经递到了手中。

鬼舞辻无惨垂下头,冷眼看着碗中深色的药汤。

反正肯定没有效。

即使问那个庸医喝了药会怎么样,也只会得到“您的性命可能不到二十岁”“让您尽可能活久一点*”之类含糊其辞的话。

然而离开这样的庸医,也没有其他医生可以依靠了。

他将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

游戏里的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暴雪就将京都淹没了。

“梦子。”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回过头,在雪地里看见瘦削的少年。

“雪鵺?”

天气这么冷,藤原雪鵺却好像没有感觉到温度似的,穿着不太厚重的狩衣,戴着乌帽。

他站在白雪中,温暖地笑了一下,好像一只清隽澹然的白鹭,只是眼下有些青黑的眼圈,似乎没有休息好。

梦子向他走近:“雪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段时间,不止五条老师——藤原雪鵺也很忙,似乎是得到了藤原北家嫡流的重视……不过他本人并不在意这些。

雪鵺对出人头地之类的想法毫无兴趣,相反的,他是那种为他人而活的、善良的人。

已经长高的少年低下头看她,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递来一枝红色的梅花。

“我只是来交付任务,马上要回播磨……这个,送给梦子。”

此时很早,被白雪覆盖的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只有稀稀疏疏的人影在清扫地上的积雪。

梦子和藤原雪鵺并肩而行,把梅花轻轻接到手中。

“好漂亮……”

红色的梅花,映着冬日的白雪和近似黑色的枝干,有种难掩的鲜艳感。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

明明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赞美,藤原雪鵺的脸却微微烫了起来。

干净的梅花,和梦子很像。

“嗯。”

他的从容也在梦子的目光里融化了。

“……那就太好了。”

克制的话语,压抑着无法言明的思绪。

“最近、我听说梦子很少出门了呢。”

“是啊……这次的医生是一位很优秀的人,我也想了解一些知识……”

直到走进鬼舞辻家、接近无惨的院子,藤原雪鵺的心情也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愈发压抑。

他没有办法不去思考身旁少女的命运。

梦子,他的心友。

……性格残忍又注定早逝的未婚夫也好,家族对于金钱的渴望也好——都是捆绑梦子的枷锁。

即使请求五条大人教导她咒术、又或者自己去学习咒术,却似乎也无法帮助梦子。

藤原雪鵺因此而忧虑。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梦子她……

“一定要去吗?”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说出了口。

梦子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藤原的目光里是单纯的关心和担忧,或许还有掩藏的、真挚的感情。

他直视着梦子,说:

“你可以不去的,梦子。我可以——”

“嚓”——

一把刀猛地捅进少年的太阳穴,鲜血四溅,藤原雪鵺瞪大眼睛倒了下去。

鬼舞辻无惨握着刀,从他脑后用力拔了出来。

脸上被溅满大片温热猩红的血。

……这样才对。

然后,就这样擦干净脸上的血……

“那么、我就告辞了。”

令人厌恨的声音唤回思绪,无惨回过神,幻觉中被自己杀死的藤原雪鵺完好无损地站在门前,正在和梦子道别。

他盯着那个毫无防备的背影,有一种立刻用瓷片刺进去的冲动。

“你在想什么?”

耳边冷不丁响起少女的声音。

无惨缓慢地侧头,发现梦子正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凝视着他。

她不去看慢慢走远的少年,也不看不远处炮制药材的医师,黑色的眼睛只倒映着他的身影……好像世界上最令她关注的事,只有这个。

无惨:“没什么好在意的。”

想让那些虫子立刻消失。

苍白昳丽的脸上,仍残留一丝危险的神色。

梦子:“脸色很可怕哦。”

“可怕吗。”

胸腔中的躁动依然难以抚平。

“哪里可怕?……你说说看。”

青年眼神微微下瞥,红梅色的眼睛半垂,几乎窥视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

梦子变得更加美丽了。

艳丽的、黑色的长发,总是含着薄雾的双眼,细腻的皮肤和嘴唇。

除了金钱和名誉,还有什么可以吸引梦子呢?

突然冒出来的小鬼,对梦子说‘不用来’……别开玩笑了。

屋外是寒冷的积雪,屋内又燃起许多火盆,将房间内熏得十分闷热。

梦子温声细语道:“无惨刚才的眼神,很冰冷,很可怕。”

“有什么可怕的?”

黑发青年用微哑的声音问。

无惨来到她身前,苍白修长的手像蛇一样贴过来,捧起她的脸,语调近乎轻柔:

“其他人要更好吗?

“五条,藤原,或者还有其他的男人,女人……要比我更吸引梦子吗?”

他的手很冰。

在昏暗的房间中,明亮的白色光线只能穿过布帘的缝隙钻进来,更多则靠火盆的光亮照明,未婚夫苍白的脸却依然看不出血色。

因为久病,他的眼底还有着病色的青黑眼圈。

蜷曲的黑发,红色的眼瞳,色彩对比极强,几乎比手中的梅花更加艷丽。

“告诉我,梦子。”

就像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形的、亲昵的诱惑。

……梦子喜欢这样。

“无惨,”

她轻轻把脸贴进他的掌心。

“今天鬼舞辻大人对我说,婚约解除了哦。”

无惨呼吸略停,俊美苍白的脸上,神情突然空白了。

啊……

这个样子,也非常喜欢哦。

梦子微微笑了。

外界的声音好像也消失不见。

有那么一瞬间,无惨什么都听不到,过了很久,才勉强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为什么?”

“嗯……为什么呢。”

黑发的少女依然是那副如在梦中的状态。

似乎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鬼舞辻大人说,我是个好人,希望我可以得到幸福。”

幸福。

父亲和那些人一样。

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居然对梦子说出那样的话……

明明知道,失去梦子的话,他就会死——

全部——

全部都——

“……”

咬紧牙,压抑地呼吸。

梦子安静地仰头,湿润的黑瞳静静望着他,像是在观察什么、期待什么。

你在想什么?

你想要看到我怎么做?

……很中意吗?现在的这个表情。

安心,憎恨,绝望,痛苦,愤怒。

全部扭曲在一起,变成胸腔中翻涌的、狂烈的火焰。

他是什么时候抱住了梦子呢?

不记得了。

嘴唇是什么时候贴近了她呢?

想不起来。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无法再忍耐,急切地追寻着那甘美的吐息。

闷热的房间中,温度骤然变得难耐起来。

……梦子。

梦子。

一遍一遍,重复着。

焦渴到几近疼痛的呼唤,伴随着炽热的喘息、缱绻的吸吮。

“你得和我一起。”

“——【永远】。”

被唾液打湿的双唇,在热烈的纠缠中,吐露了贪婪的、名为“爱憎”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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