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猫肥屋润

眼看着那黑影就要将毒药灌进去,姜芙圆紧张的头皮发麻,正要站出去出声喝止的时候,身后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来,姜芙圆还未及转身,已被身后人擒住。

“什么人,胆敢在这里偷看!”

姜芙圆此时气极,来不及往后看,只挣扎着向配殿里喊了一声住手,里头便传来瓷器砸在地上的碎裂声。

姜芙圆这才放下了心,也不急躁了,慢慢回转了身子,视线缓缓从捉住自己与小盏的几个小太监身上流过。

“放开我。”她在云中虽常出门子,到哪里都亲切友好,可当真耍起郡主的威仪来,那可是不一般的神气,此时瓷白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薄怒,眼睛里更是噙了七分冷意,这一声放开我,倒叫几个小太监胆寒了。

配殿里有呜呜声传来,旋即一个人高马大的老嬷嬷疾步走了出来,额头颈部暴起的青筋还未及消下,面颊上的红色也没有褪去,显然她就是那个施暴的人。

此人名唤隋宝镜,名义是归属掖庭宫管辖,实际上是曹太后身边经年的老人儿,此时她在姜芙圆的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之后,眼神里全是犹疑。

这小娘子看上去一团孩子气,眼睛里的冷意却使她胆寒,虽然穿了一身家常的裙衫,可通身的气派却显然是个出身贵族的姑娘。

更不用提她使人见之忘俗的样貌,倘或不是身处对立面的话,真是没办法对她凶神恶煞。

方才那姓梅的劳什子郡主,已然是出尘脱俗的长相,然而比起眼前的小娘子来,就全然不够看了。

紫微城里,何时多了个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莫不是陛下新接纳的妃嫔,或是圣人接进宫的女眷?

也不对啊,什么妃嫔女眷敢在深夜的紫微城里乱转?还敢管这些心照不宣的腌臢事?

“你是什么人?不知道是掖庭宫在办事吗?”隋宝镜再开口时,免不得一阵心虚,强撑着问道。

姜芙圆冷冷看着她,再把视线挪至小盏身上,又重申了一遍,“放开我们。”

隋宝镜益发觉得胆寒起来,委实摸不明白对方的底细,这时候小盏已然叫嚷起来了。

“大胆狂徒!还不快拜见皇后殿下!仔细本一等女官剥了你的皮!”

随着小盏的话音落地,以隋宝镜为首的众太监都惶恐起来,虽然“本一等女官”这五个字说出来实在可笑,可她既然敢这么说的,那必不能是假的。

姜芙圆见这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面上都挂着犹疑的神情,这便挣开了擒制她的手,好整以暇地打开小荷包,把里面的皇后令牌掏了出来,展示给这几个人看。

隋宝镜方才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昨日陛下大婚,今夜紫微城里就多了个美貌小娘子,哪里还用再看令牌呢?必是皇后殿下没跑了。

既然确认了身份,隋宝镜反而不惶恐了,慢悠悠地跪下,高呼了一声殿下金安,心里头却在高高兴兴地盘算着:她此时办的事,不正是在为皇后殿下铲除障碍吗?日后皇后殿下若是知晓了,必定会在心里谢过她。

可惜那药只灌下去一半儿,也不知能不能奏效。

她这般想着,心里也有了底气,叩首道:“殿下乃是后宫之主,奴婢等也是在为您分忧。”

隋宝镜眼睛向配殿的方向斜了斜,像是在暗示着什么,声音低下去,“脏手的活儿交给奴婢就好,您只当没看见就好。”

姜芙圆并没有听懂她的话,却知道此人胁迫别人强灌毒药,不是个好人。

“你方才做的是脏手的活儿?”

隋宝镜见这位皇后殿下似乎并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暗示,刚想说出口,脑海里却忽然响起来圣人的叮嘱,立刻便谨慎起来。

“倒不是,那一位是太真馆的女冠,奴婢奉掖庭宫的令,为她送药来了。”

姜芙圆知道她没说实话,此时听得配殿里传来一连声的呕吐之音,心便被牵动了。

“不管你们想干什么,此时收手,本宫还能酌情处置,否则明日查下去,本宫绝不轻饶。”

隋宝镜听着皇后殿下的话音,心知今夜是成不了事了,好在那落胎药已然灌下去大半,就看梅劳什子郡主的造化了。这便磕过了头,却步退出了宫殿,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姜芙圆同小盏来不及交流,便大步流星地进了配殿,只见昏暗的殿中,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儿家正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伸进了嘴巴里,显是在刺激喉咙,果然一息过后,哇的一声又呕吐出来。

地上狼藉一片,从床榻后面奔过来一个面色煞白的小宫娥,先是把跪在地上的女儿家扶起来,接着无视姜芙圆的存在往外奔去,从殿外取来了扫把炭灰,将地上的呕吐物清理干净。

姜芙圆不敢贸然上前,只等那女儿家倚在枕上缓过来神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好些了吗?”

梅织雨闻声,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落在了姜芙圆的身上。

还是那个倚门卖笑的小娘子。

记得元日的时候,她乘着马车在定襄王府的门前看她,她站在门前阶上,举着根烧火棍,同身边人说着话,笑的轻薄又肤浅。

第二次见她却是在关外,那时候风雪肆虐,这小娘子面色惨白的昏死在关楼的屋子里,她夜里去瞧她,看她出气多近气少,只觉得心里畅快的紧。

可惜天不杀庸才,兜兜转转还是叫她进了宫,做了这母仪天下的女主人。

她冷冷地看着,只觉得满心的为自己不值。

万万不能叫那药落进肚子里,那怕呕死在这里,她都要保住她的生育能力。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就是这新任皇后么?

听见她虚情假意地问话,梅织雨冷然问道:“你痛快了?”

姜芙圆闻言有些错愕,转念一想,会否这女儿家把她当成了方才那人的同伙?所以才会问出这样的话。

“你别误会,我和她们不相干。”她知道这女儿家乍逢厄运,难免放不下戒心,看谁都害怕,这便耐下性子安慰道,“我夜里睡不着出来走走,还好撞见了。”

梅织雨拿帕子一点一点地擦拭唇边的脏污,心里却慢慢想到了什么。

很好玩,这新皇后好像是个傻子。

掖庭宫的人是曹太后派来的,应该是听说昨夜自己住进了云台殿,以为自己同陛下行了房,所以才叫人过来给她灌落胎的药汤。

这等腌臢事,曹太后必不会广而告之,更不会说给新婚的皇后听。

所以,这小皇后是阴差阳错走到这里,又机缘巧合地撞见了此事,从而救下了自己。

方才听那掖庭宫的毒妇同她的对话,的确不像是知情的样子。

想来也是,倘或知道她是谁的话,这小皇后也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

梅织雨忽然觉得事情变得好玩起来了,若是同她交好,到她知情的那一刻,一定会很解气。

想到这儿,梅织雨立时便把神情放缓下来,眼神里渐渐涌起了一层汹涌的水汽,一眨眼,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滚落下来。

她拿帕子抵住了下巴颏,抽抽噎噎地哭出声来,务必使人看着,能生出又同情又心疼的情感。

“……我到时被吓糊涂了,竟以为你也是她们的人——”她啜泣着,招手唤姜芙圆来,“方才多谢姐姐相救,否则我定活不过今晚去。”

虽然对她的一声姐姐有些不适应,姜芙圆依然走了过去,坐在她的床榻边,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着。

“别怕,有我在,她们不敢对你怎么样。”

梅织雨的啜泣声渐渐停歇了,拭泪道,“姐姐是什么人,怎会有如此大的威仪?”

姜芙圆此时才觉出来做皇后的好处来,她拍了拍梅织雨的手,叹了一口气道:“先别问我,我想知道你是谁,怎么得罪了掖庭宫的人。”

“姐姐也看到了,我是太真馆修行的女冠,去岁通过遴选进宫为国祈福。前日因为卜卦的缘故,开罪了圣人,才招来今日的灾殃……”

梅织雨自信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有李玄都为他遮掩,故而谎话张嘴就来,她说着,面上露出了担心的神情。

“圣人是紫微城的真神,姐姐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抵挡……”

姜芙圆万没料到今夜她所撞见之事,竟是圣人的命令,回想起白日里圣人温柔慈爱的眼神,她有些不敢相信,但此时也无法求证,只先安抚这女儿家吧。

“天下之事,逃不过一个理字,纵是圣人,也不能罔顾。你今夜就住在太真馆么?我怕我走之后,还有人为难你。”

梅织雨摇摇头,她怎么会在这里住呢?陛下方才被圣人以政务之名支使走了,才叫掖庭宫的人逮到了害她的机会,今夜她必定还是会回到陛下寝宫的配殿云台殿中安睡,届时她会将方才所生受的一切,悉数告诉陛下。

“我在袭芳院还有住处,姐姐不必为我操心。”梅织雨说着,又怕姜芙圆起疑,便又遮掩道,“我不过一介女冠,圣人整治了我这一回,也就罢了,罪不至死,寻个时机,我便出宫去了。”

姜芙圆听着她说话,看着她凄苦的眼神,只觉心里一阵哀酸,轻轻叹了一息。

“你的事我必会过问到底。”她轻声安慰道,“我就住在飞鸾宫里,倘或你遇上什么麻烦了,往那里寻我就是。”

梅织雨心中不屑,脸上却做出了惶恐的表情,她慌张而站,接着要跪下来,却被姜芙圆一把扶起了,这倒是暗合了她的心意,索性不跪了。

“飞鸾宫是皇后殿下的居所,莫非姐姐是?”

姜芙圆点点头,拍了拍她的手,看向站在一旁的她的女使,只见这女使容长脸,一双杏眼,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一时想不起来,索性也不去想了,只交待那女使将梅织雨看顾好,接着便离去了。

走出太真馆的大门,姜芙圆还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的,小盏在一旁撇撇嘴,挽上了姜芙圆的臂弯。

“我瞧她手上戴着的檀木手串上,坠着一只小小的金狗,倘或她肖狗的话,岂不是比您还大四岁?做什么一口一个姐姐的唤您呢?”

姜芙圆却不以为然,想到了自己方才威风八面的样子,忽然有点儿小兴奋。

“……她若唤我妹妹的话,也很奇怪,毕竟我可是紫微城的皇后。”她凑上了小盏的耳朵,小声问她,“在家的时候,阿爹管我,阿娘管我,大哥还管我,是个人都要来管我一下,可到了这里,谁都听我的。小盏,做皇后可真威风啊。”

“做皇后身边的第一等女官,也很威风!”小盏也很兴奋,手舞足蹈的,“明儿起,我就要肩负起管理飞鸾宫的重任来,您瞧那位谢姑姑,教训人的时候,多有牌面啊!”

姜芙圆只兴奋了一小会儿,转念又觉得沮丧,又凑上了小盏的耳朵,“……眼下只有一个败笔,那就是陛下。”

可真让人发愁啊。姜芙圆惆怅地想着,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浮在云海里的明月,脚尖就踢踢踏踏的。

她好像还是喜欢陛下的,虽然他这么凶,又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可一想到他曾经为了自己,差点葬身雪海里,姜芙圆的心就软了下来。

罢了罢了,听说夫妻之间的感情要经营,今日看他捂住了胸口,也许是那时候受的伤发作了吧,所以才会像疯狗一样胡乱咬人……

正思想来去,脚尖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嗖的一声飞远了。

小盏看见了,像只离弦的箭,一下子就窜出去,在草丛里摸索来摸索去,最后举着个铁牌牌走了出来。

“郡主,这铁牌牌,怎么那么像是太原猫猫庙里的猫猫符?您还记得吗,云家的岗岗给您看过的。”

姜芙圆好奇地接过来,就着小灯笼的火光定睛看,果见这黑黢黢的小小铁牌上,正面写着太原铁猫庙,背面写着猫肥屋润,真的同那晚云家岗岗给她看的那枚一般一样。

在深宫里,骤然得到了一样同家乡的人和事有关的物件,都变得很珍贵,姜芙圆宝贝似的把铁牌牌攥紧了,打算回去找个绳儿拴起来。

“指不定是哪个人去太原府求来的呢!为什么又不要了呢?回去我找个绳儿拴起来,就挂在大呲花的脖子上,叮叮咣咣的捉尾巴,叮叮咣咣的抓老鼠,一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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