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长宁垂眼看着他。
这人浑身透湿,连长发都湿成一绺一绺。她想摸摸他的头,只摸到了满手冰凉。
喉头忽地堵得极难受。
她咬了咬牙关,才能开口,声音低哑:“不是你的错,你……”
她犹豫了一瞬,指尖终究是捧住了那张脸,轻轻将贴在他颊边的湿发拂开,指腹在他眼下摩挲了一下,将他苍白肌肤上的雨水擦去。
“你很好。”
怀里的人呼吸蓦地颤了颤。
他像是极力想忍耐,然而一开口,声音都发抖,越是想强作平静,反倒越仓皇无措:“不是的,主上,您不要这样说……我……”
一下哽住,再说不下去。
只余眼帘紧闭着,拼命地抖动。尾音里的哭腔分明,哪怕在大雨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姜长宁的眼底越发的暗,声音却温和:“别哭。”
“我没有。”他脱口而出。
什么主仆尊卑,在这一刻,终于都忘尽了。
他竟低下头去,将前额抵在她肩上,好像寻常小儿郎一样,将脸埋进她怀里,向她身上钻。
自她见他第一日起,他何曾有过这般情状。
“怎么了?”她不让他躲,俯下身去拉他,“我看看。”
他只一味避开。
她一手打着油纸伞,多有不便,横竖这人身上是湿透了的,并无分别,索性将伞丢开,腾出双手来将他揽住。他终于是被她轻轻扳着,抬起头来。
通红的一双眼睛。
雨水顺着前额、眉骨,一直流进他的眼中,眼眶已经红透了不必说,双眸也布满血丝,映着湿漉漉的睫毛,一眼望过来,只教人心里一跳。
姜长宁尚未出声,他反倒抢先开口。
“没事的,主上,”他强挤出一个笑,别过头去,双眼似乎酸涩一般,拼命地眨,“只是雨水进眼睛了,有些睁不开。”
说着,像是想努力证明什么一样,抬手拿衣袖胡乱地抹。
袖子原本也湿透了,毫无用处。好在雨大,雨点源源不断地从天上落下来,与他眼下的水迹混作一处。
灯火昏暗的雨夜里,好像是看不大分明。
姜长宁沉默了一小会儿,忽地将手掌轻轻贴上去。
他眼下潮湿一片,是温的。
“主上……”这人似乎察觉到了,想要向后躲。
被她不由分说地拉回来:“别动。”
他确实也不敢动了。
他身上穿的,还是齐王府下人统一发给的春衫,浅草绿的,颜色既浅,又轻薄,行动起来是如春柳一般好看,然而此刻让雨浇透,便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压根什么也遮不住,身形毕露无疑。
一旦意识到了,便令人耳热眼跳。
江寒衣被她揽在身前,咫尺之隔,躲又躲不开,只能小声嗫嚅:“主上别看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利落地脱了自己的外衫,一下将他罩住。
亲王的礼服,绣花繁复,又宽大,将他裹成小小的一团,任凭身上如何形容不整,终究半分也不会让旁人瞧了去。
他一怔,下一刻,身子便腾了空。
姜长宁一手绕到他膝弯后面,陡然一发力,在他短促的惊呼声中,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站起身来。
雨水铺天盖地,浇在两个人的身上。
“主上!”他顿时要急,“这样不成体统,求您放我下来。”
姜长宁根本没理他。
她只稳稳抱着他,返身向院中走,一张脸绷得冰冷,任由雨水从她的下颌滴落,又渗进他的前襟。
跨过院门,迎面撞上两个人。是季明礼携了侍女,又打了一把伞,急匆匆出来寻她。
见了她昂首淋在雨里,不由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她怀中抱的是谁,只拼命将伞往她头上罩。
“殿下如何弄成这副模样?要是淋雨受了风寒,可怎么担待得起。”
姜长宁脸色沉得吓人,对视之间,令对方的目光都忍不住畏缩了一下。
但她终究没有当场发作,只低声道:“小姐方才说,要留本王借宿一晚,还劳烦安排。”
季明礼如何敢怠慢。
当即便亲自引着她,往后院腾出的客房去,又十分识趣地默默退下,只留几个机灵的侍人伺候,看顾一切所需。
姜长宁吩咐了备热水,又讨要来澡巾,没让他们动手,自己拉着江寒衣,坐在软榻上。
“主上您放下吧。”
“干什么?”
“属下自己来就好了,”他目光躲躲闪闪的,手竟无意识地,攥着她给披的外衫,“您,您出去歇息吧。”
姜长宁打量他两眼,纵然犹带着气,也不免哧地一声笑出来。
“你信不过本王吗?”
“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给我过来。”
她瞪他一眼。嘴上气势虽足,动作却温柔,轻轻地将他拉到跟前,拿澡巾去擦他的头发。
原本扎的高马尾,已经乱得不成型了,湿发弯弯曲曲的,披了一肩,让她一擦,变成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每一根碎发都半干不干地翘着,较之平日齐整的模样,倒显得有些可爱。
也惹人心酸。
“怎么弄的?”她低声问。
这人不答,假装没听见。
她便微微眯起眼来,拿指尖在他额上轻戳一下:“本王的人,还能在外面让别人给欺负了,这口气,本王可咽不下。无论你说与不说,我都会将这侯府上下,一个个的麻烦找过来。我齐王府的脸面,岂是那样可欺的。”
江寒衣果然一骗就中,立刻急着替人分辩。
“不是的,与晋阳侯府没有什么干系。是厨房的管事,见我失手打翻了菜肴,才生气罚我。”
“她敢罚你?”
“她并不知道我是主上的人,也,也情有可原……”
他在她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自知理亏一样,声音越来越小,只最后鼓足勇气,总结一句:“总之,只是一场误会,主上不要因我与晋阳侯府有龃龉,属下没事的。”
姜长宁让他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脑袋不怎么灵,一天天的,操心的事倒多。
她一句“笨死了”都到了嘴边,瞧着他眼尾红红的模样,到底是不忍心,只将他披着的她的外衫除了,替他擦身上的雨水。
“旁人让你跪,你就跪吗?本王交待什么的时候,倒不见你这样听话,”她粗声粗气的,“连本王的名号都不知道搬出来说一声?”
眼前人刚要回答什么,却忽地蹙了眉头,闷哼一声。
她脸色顿时沉下来:“怎么回事?”
他不说话。
“她们打你了?”
江寒衣沉默良久,直到在她无声暴涨的怒气里,再也拖不过去,才轻轻点了一下头,然而手立刻牵住了她的衣袖一角,显然怕她去与人算账。
“不过一点小伤,不要紧的。主上别担心,属下是影卫所出来的,她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放手。”
“主上,主上!”
他不敢强拦她,眼看她扯出衣袖要走,本能地便要跟着起身,腿一落地,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露痛苦之色。
姜长宁慌忙返身回来,把他重新往榻上抱:“你能不能老实别动!”
话一出口,自己也知道是重了。
江寒衣肩膀缩了缩,像是怕她,须臾,却又小心翼翼抬眼,看着她仔细检查他伤腿的模样,声音轻轻的:“主上别走,好不好?”
她低着头,动作一僵。
只觉得满心的火,都被强摁了回去,只憋得胸口发闷,却又偏偏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使她不至于气死,反而还微妙地有些受用。
她只得重重吐了一口气:“为什么?”
“主上问的是……?”
“你分明是影卫出身,便是再有伤未愈,几个寻常草包,能奈你何?你连还手都要本王教吗?”
江寒衣面对她这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抿了抿嘴,偷着瞧她两眼,忽地竟微微笑了一下。
“属下不能。”
“什么意思?”
“我若还手,一来侯府大喜的日子里,闹起来总难看,二来今日赴宴的,都是王侯大臣,岂不是给主上丢脸吗。”
他望着她,神色认真:“属下不会给主上添麻烦的。”
姜长宁面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时无言。
他甚至不知道,今日萧玉书在,更不知道她们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但他就是本能地觉得,不能成为她的牵绊。
为此,分明是训练有素、身手高强的人,却甘愿让一个粗鄙下人打骂羞辱,而一声不吭。
她仰头闭了闭眼。
很久,才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要将他揽近身前。然而却被门外突然赶到的人打断了。
“侍身来迟了,还请殿下恕罪。”
是溪明。
他形容焦急,衣衫下摆被雨打湿一片,显然也是匆忙赶来的。甫一进门,便自责不已。
“侍身方才在花厅中,久等殿下不来,向旁人打听,只道殿下仿佛是与季家小姐一同说话去了,便也不曾多心。谁曾想,竟出了这样的事。”
说着,便取了一旁的干净帕子,要替姜长宁擦拭。
“如今春日里,天还未热,殿下这一身的雨水,若是染了寒气可怎么得了。”
姜长宁身子一侧,避开了:“本王无事,不必操心。”
他微微一怔,立刻转向江寒衣:“江公子旧伤还没好全,今日这样一遭,也是难捱。侍身方才进来时,见下人们在准备浴桶与热水,是该赶紧沐浴,驱一驱寒才好。”
他道:“殿下不妨也去换过衣裳吧,侍身在这里陪着江公子。都是男子,终究方便些。”
语气柔和,神情关切。
江寒衣抱膝坐在榻上,不声响。
姜长宁瞥了他一眼:“不用了。”
“殿下的意思是……?”
“本王要借宿侯府,带来的一众人等便都要安排,你去与侯府的人商议吧。今日你也劳累了,办完事便早些歇下,这里不用担心。”
溪明脸上的错愕,一时没能掩住。
但他很快地垂下了眼帘,音调仍如平日一般恭顺:“是,那……殿下早些安寝,侍身退下了。”
说罢,依礼退出去。好像刚才那一瞬间的不够从容,只是错觉。
下人们将浴桶抬了进来。热气腾腾,蒸得满室白雾缭绕。
门重新关上,屋内只留下两人。
江寒衣抬头看看姜长宁,后者同样望着他,神色平静,巍然不动。
他踌躇半天,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话挤出来:“主上,您不出去吗?”
姜长宁垂眼打量着他的伤腿。原本也没好透,又在雨里跪了那样久,方才她察看时便知道,连膝盖都是青肿的。
她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浴桶。
“你动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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