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室。
江寒衣的头脑,有一瞬间空白。
一年前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仿佛还不曾听闻,王府中有这样一号人物。
或许是他愣怔的时间太久了,身旁的侍人微微皱眉,抛过来一个眼色。
“明公子受殿下的恩宠,打理着王府上下,每日里辛苦得很。今日有心体恤咱们,特意将春日里的用度亲自送了来,怎么说也该道一声谢才是。”
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连忙要起身行礼。
“属下参见明公子,多谢您……的恩典。”
一句话,说得紧张,又磕绊,旁人还未怎样,先露了怯。
那侍人像是很瞧不上他的模样,无声地撇了撇嘴,显然认为他上不得台面。眼见得他踉跄着要起身,也没有过来搀扶他的意思。
反倒是那名叫溪明的男子,伸手轻轻拦了他一下。
“你如今有伤在身,何苦多礼,若是磕着碰着了,倒让人不安心。”
于是他又讷讷地,坐回了床边。
眼看着对方端详他两眼,莞尔一笑:“弟弟生得当真俊俏,难怪殿下一眼瞧见了便喜欢。往后可不要再自称属下了,要不然,岂非将我羞煞了。”
他此生,从未被人喊过弟弟。
一时间只觉得既亲切,又陌生,有些无所适从。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喜欢”是什么意思,腾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慌忙要解释。
“不是的,公子误会了,主上她只是可怜我罢了,并没有……”
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了。
影卫向来以沉默、忠诚为信条,伶牙俐齿,并不在严苛训练的范围以内。他只知如何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主上交给的任务,而至于怎样圆滑小心地说话,他并没有学过。
于是最终只红着脸,低声道:“属下只是一个影卫。如果明公子是主上的侧室,那便也是我的主子。”
溪明似是忍俊不禁。
“罢了,罢了,”他笑道,“许是殿下就喜欢你这副性子,你若愿意,就如此自称吧,也不失为一种趣味。”
说着,还转头与那侍人打趣:“你说是不是?”
侍人以袖掩唇,笑得心领神会。
徒留江寒衣手足无措。
他们说的趣味是什么,他不明白。
他望着溪明那张端庄、俊美,笑容和煦的脸,只觉得对方行事说话,无不妥帖,三两句间便知是有身份的,与他这样没有教养的影卫,很不一样。在对方面前,他十足……
一无是处。
他低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膝上,双手藏在袖子底下,悄悄抠着被单。连怎么接话都不知道。
还是溪明主动来寻话头。
“我是去岁九月里入的王府,你不曾见过,也是对的。无妨,往后咱们兄弟间多走动,不愁没有话说,渐渐地不就熟络起来了。”
他道:“蒙殿下错爱,要我暂时打理着府中杂事,今后你若有什么缺的要的,尽管同我来说,也不必拘着份例,想必殿下那里,也是同样的意思。”
说着,眼尾波光浅浅一转,落在江寒衣脸上,笑得温和,又有几分打趣。
“怎么说,将来也是要侍奉殿下的人,若是太简朴了,也不好。”
江寒衣脸上热得,像要烧起来。
忽地就记起那一日里,他刚被姜长宁抱回王府,安置在南苑。他满心想着,她在薛晏月面前说的那一句谎话,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求主上,给我些时间。我能伺候的。”
而她不可思议地看了他片刻,哧地一声,笑出声来。
“你还当真了?”
如今想来,仍旧懊悔得厉害,深吸了几口气,也不能把脸上的红压下去。
他太蠢了。
把什么话都当真。
但这样丢人的桥段,是不敢向外人道的,于是此刻,也全然不知该如何向人解释,他在姜长宁眼中,不过是一个因重伤,而得了几分善待的影卫。
只能慌忙道:“我不是……也不用给我什么东西,真的不用。”
词不达意,声音越来越小。
溪明便笑得越发温和,仿佛很明白他的心事。
“好了,真拿你没办法。你既这样说,那便是吧。”
他看了看一旁桌上摆放着的东西。那都是他今日带来的。
“我听郎中说了,你的伤势不轻,即便是底子较常人要强,也须得好生休养。尤其是腿上的伤,更不可轻忽了。我今日来得急,晚些叫人寻了补品,什么人参、鹿茸,都给你送来。你只管安心歇着。”
说罢,也不多留,仍从从容容离开。
来与去,都像春日里的一朵云。
唯余青色的衣角,拂过院中的花枝,一眨眼,便融进了满园春色里。
江寒衣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的侍人已经耐不住,开始上手翻看桌上的那些东西。
“呀,明公子待咱们可真是不薄,定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了。这哪儿是您应有的份例呀,奴才瞧着,这料子、这春茶,怕是比正经侧室的例子,还要好些呢。”
他喜滋滋道:“明公子可真会做人,难怪府里上下,人人都服他。”
江寒衣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轻轻应了一声。
他也觉得,明公子好得很,又温柔,又大气,事事妥帖,挑不出半点错来。
很适合做……姜长宁的身边人。
他没留意自己脸上,是什么神情,但让侍人瞧见了。对方瞥他两眼,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小爷,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醋了吧?”
“我没有……”
“别犯傻了,殿下是将您亲手抱了回来,又安置在了自己的寝阁边上,时常照拂着,可那又怎么样?那头的明公子,可是正经好出身,人家的娘是皇城宫苑副监,即便官职不大吧,也是知书达礼的人家,怪道入府没多久,殿下便放心将上下事宜,都交由他打理着。”
那侍人年纪也不大,偏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殿下是何等身份,女人家,哪能没有三夫四侍。您呀,就别想有的没的了,好好学着伺候殿下,才是真的。若能得个名分,便是很好了。”
说着,打量他两眼,轻轻咂嘴。
“有没有还两说呢。”
江寒衣坐在床边上,背挺得笔直,双手端正放在膝上,仍是从前做影卫的习惯,一丝松懈也没有。
一句话也不说。
显得很不合时宜。
侍人看着他的模样,就摇摇头,唇角多少带上了几分不屑。
出身既低,也不机灵,也就是模样生得确实好些,但殿下身为亲王,满京城里,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何况,他当初伤成那样,即便是府上的郎中有本事,勉强医好了,多少也要留疤痕病根,哪能同人家清清白白的良家公子相比。女子嘛,哪有不爱美色的,到时候一瞧见,恐怕便什么兴味也没有了。
原本就处处不如人了,偏还生性木讷,不懂花心思讨好。方才明公子有心待他亲善,他却连好意都接不住。
依他所见,这傻呆呆的影卫,不出三两个月,便要被殿下抛到脑后去了。
他运气怎的就这样差,好端端的,被拨来伺候这样一个人。
不成,改日得去求求主事的,若是这人不成器,被殿下厌弃了,可得想法子将他调回去,他才不要跟着这等样人,去受旁人冷眼呢。
心里这样盘算着,手上却不停,仍利索地翻看溪明送来的东西。
倏忽从中翻出一匹衣料。
珍珠白的,轻薄又柔软,直如天边云一般,底子压的暗云纹,若隐若现,又以丝线细绣了竹叶。清新雅致,正合这个时节穿。
随手就抖落出来,赞道:“真漂亮。”
江寒衣沉默到这一会儿,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不那样难堪的话题,和气地接话:“这素缎是很好看。”
不料对面啧地一声,朝他翻翻眼睛。
“什么素缎呀,我的小爷,这是江南送来的雪缎,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可耗费人工了呢。穿在身上,又软又垂,走起路来可好看了。”
他抿了抿唇,不敢声响了。
就听那侍人翻看着布匹,兴致勃勃地说。
“这料子,去岁倒是有多的,殿下一高兴,拿来赏过下人。可惜我不得脸面,够不上份儿,屋里伺候的两位哥哥得了,做了袍子,我们转着圈儿地瞧,可羡慕了呢。”
这话,便是他再迟钝,也听明白了。
“你拿去吧,”他道,“裁了衣裳穿。”
侍人望望他,还不接话。
他还得诚恳地表明真心:“我当影卫久了,衣裳简便,易于活动就行,这样好的料子,我既不认识,穿着也不自在。我不用这些,真的。”
对面这才高兴了,喜滋滋地将衣料叠起来,抱在怀里,道:“那奴才便谢过公子的赏了。”
到这会儿,倒是正经称他一声公子了。但神情话音,也瞧不出有几分尊重。
江寒衣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这些事,他原本也不在意的。
他看得出,那侍人得了好处,也无心在他屋里多留,刚想道,这里也不需要人服侍,我一个人能行,你下去歇着吧。
却听屋外传来淡淡一个声音:“本王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让人欺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