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戴这朵琥珀珠花真好看,很衬你的肤色呢!”
揽月将发饰扶正些许,转头朝镜中人赞叹,“多鲜亮呀。”
琉璃制的八宝镜比铜镜更清晰,照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女子的秀容浓烈而明艳,自成一股清贵气韵,那鸦睫纤长如羽,甫一抬眸,杏眼里满是流转的波光。
饶是平日已将这张脸看惯了,今时揽月也不得不承认,师姐以往只有九分漂亮,这大婚的盛装一扮上,就成了十分的漂亮。
到底是美人,天生淡妆浓抹皆相宜,是她羡慕不来的。
镜中的大师姐侧了侧头,伸手拨弄一下耳垂上的玉石,居然一点也不谦虚,满眼自豪:
“当然鲜亮,这可不是普通的珠花,点缀的鸾鸟尾羽是炼器用的绝品原料,我求了老爹好久他才松口的。”
“……”
揽月一时说不出父女俩哪一个更败家,尬笑两声,“掌门……果然最疼师姐。”
“师姐!”
屋外传来轻叩,女弟子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拔高嗓门嚷嚷:“白公子来了!要见你呢。”
说完便有人调侃:“叫什么白公子啊,得改口叫姐夫啦。”
瑶持心闻言从妆奁前站起身,朱红的长裙雍容华贵,光艳得扎眼。
今天是她成婚大喜的日子。
揽月替她整理衣褶,口中打趣:“不到良辰吉时,白大公子就这么着急地过来,必是想师姐想得紧,竟一刻都不能等。”
知道这是恭维话,瑶持心听了仍觉得心里挺美。
成亲当日叫自家夫君如此惦记,难免有点小欢喜。
师姐于是神采飞扬地把长裙一提,“走,看看去。”
“白大公子”全名白燕行,乃北冥剑宗座下高徒,修的是仙门一道最能打的剑术,一柄雷霆使得出神入化,可谓同辈中的翘楚,前途无量的好苗子。
实力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白公子的容貌也甚是俊朗,生得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在瑶持心这里,第一方面可以将就,第二方面却是万万随便不得。
大师姐看脸又肤浅,就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
越清秀越好。
反正老爹已是一派之主,家里武力雄厚模样堪忧的有一个就足够,多了也有碍观瞻。
“持心。”
好看的未婚夫正立于树下冲她颔首,阳光洒落半身,连笑容都温润得赏心悦目。
听听。
整个师门里找不出第二个声音比他还好听的了。
瑶持心满意得不行,一见着他就高兴,抱起繁复的长裙小跑上前。
“不是要接待剑宗的道友吗?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仙门中人虽自称“鹤上之仙”,但修士大多还是出自凡尘,风俗礼仪不免依着民间的习惯。
只是民俗归民俗,在规矩上往往没凡人那么严苛。
“山门处都有师弟们帮忙,也不让我插手,横竖无事可干,索性绕路来瞧瞧你。”
白燕行替她将碎发挽到耳后。
“一早就得起来准备,累坏了吧?”
平心而论,这些年想同瑶光结亲的宗门不少,白燕行未必是最优秀的,但一定是最让瑶持心觉得舒服的那个。
听闻剑修一道出痴人,是“只痴于剑而不痴于人”。
自古拿剑当道侣的剑修多不胜数,别说情意了,这帮人连情商都没剩几分,实在是甚少有他这般面面俱到,体贴入微的人。
揽月常常羡慕地说:“剑修普遍不耽情爱,一旦动情便都是情种,像白公子这样的,肯定是后者。”
瑶持心抱着他的腰撒娇,“累当然累啊,只要值得就没白费,怎么样,好看吗?”
便兴致勃勃地后退两步让他细瞧。
白燕行这点很合她心意。
有耐性,还从不敷衍人,哪怕是自己不擅长的事物,一样答得认真。
剑修依言上下一番打量,认可地点点头:“你本就好看,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不过么……”
瑶持心:“不过?”
他拖长尾音,故意斟酌:“不过手腕太空,略显单薄,若戴上这么一个镯子——”
瑶持心感到右腕倏忽一沉,低头时发现多了个碧莹莹的玉镯。
白燕行含笑:“正合适。”
这下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揣着小心思亲自来给她戴镯子的。
什么镯子非得这时候戴不可?
不必说,那意义自然是非同一般。
新婚燕尔,蜜意浓情,可把一圈小姐妹们酸得挤眉弄眼。
白燕行前脚刚走,瑶持心就被她们推来搡去地围住,“巴巴儿地赶在婚礼前特地送来,必定不是凡品,应该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吧?”
“还用猜?”另一个道,“当然是家传的定情信物,只传给媳妇的那种啦,不然怎么偏挑大礼之前?”
“有道理!”
众人揶揄着笑作一团。
“唉呀,还是师姐有福气,掌门飞升凌绝顶,姐夫又年轻有为,如今嫁人也是道侣入赘。”
“是啊,能留在家里,比什么都好。”
这话难得说到瑶持心心坎上。
她生在瑶光山长在瑶光山,住惯了的地方,倘若真要远嫁别处,决计适应不了。
所幸作为当世最古老的仙山,她老爹无论是在地位还是在修为上都远超剑宗,白燕行仅是剑宗长老的弟子,这桩婚事毋庸置疑,只能是他留下。
因此对大师姐而言这是最让她舒心的,左不过从这座山头换到另一座山头去住,推开门,满眼还是自家人。
她甚至不必操心婚礼的一切琐碎事,每日只用想着怎么让自己届时美得惊天动地就行了。
“师姐。”
瑶持心在房间里听师妹们叽叽喳喳,便有小弟子传话。
“大师兄来接你了。”
应该是时辰已到。
她闻言忙把红头纱罩上,刚准备应声,余光瞥到手腕处青碧的玉镯,古拙的绿在殷红艳艳的颜色下透出一股极致的土味。
未婚夫婿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审美着实不敢恭维。
揽月见她把镯子褪下,不禁发问:“师姐,白公子送你的,你不戴么?”
“不戴了,怪俗气的。”
她一会儿要面见众仙门的尊长,不能给瑶光山丢脸。
瑶持心将首饰随手放进抽屉,“改日换了合适的衣服再戴吧。”
喜服的红纱只披在脑后,并不遮头,她一身绣裳走出房门,一眼就望见远处站着的蓝衣青年。
这人倒是仪表堂堂,可惜有些板正过头的严肃。他两手抱臂,表情照旧是不咸不淡,能品出来没有多少想恭喜她的意思。
周遭的后辈们立刻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句“大师兄”。
瑶持心则对他直呼其名:“林朔。”
她奇怪:“怎么是你,你不帮着老爹接客吗?”
瑶持心的这个“大师姐”是辈分上的,论修为,同龄弟子中出众又有资历的当属林朔,因此小弟子们通常叫她一声大师姐以示尊重,再称林朔一句大师兄,以表敬佩。
她知道这称呼的来历,也认为自己不那么担得起首席的地位,所以一向不计较这些虚名。
青年松开手虚虚搭在腰间,气质颇有几分清冷。
“师父命人牵出了火凤凰,让我载着你去主殿。”
他似乎跟她说两句话就嫌烦,开了尊口之后,眉峰已经忍不住要拧起,“不咸不淡”的态度显然难以为继,开始往“不胜其烦”上偏移。
“你但凡能一个人驾驭它,我也懒得跑这一趟。”
瑶持心表面不动声色,暗里悄悄抿嘴。
火凤是瑶光山的特产祥瑞,在别处看不着,故而每逢宴请宾客的日子,她老爹总爱抓几只出来撑场面。
这神兽长得一股子神兽样,浑身冒火光,泛着五彩斑斓的红,一看就很喜庆。
可惜脾气不太好,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在修为高它一级的人面前是孙子,低它一级的人面前是老子,特别看人下菜。
瑶持心知道自己是不配当老子的,所以并不计较林朔的阴阳怪气。
她今天心情好,可以原谅任何人,干脆分外灿烂地对他露了个笑:
“行啊,那真是麻烦你了。”
大师姐认真地卖起乖来,竟连林师兄也有点招架不住。
他不好再呛,转身一拂袍袖,从须弥境里唤出山头最大的那只凤鸟,载着瑶光山这颗掌上明珠,仙气飘飘地飞往扶摇殿。
火凤的烈焰燃烧在每片翎羽的缝隙间,鸟翅一展便有余辉流淌,富贵逼人。
新娘子大红的盛装和跳跃的火焰相得益彰,像朵盛放的红莲,带来的视觉冲击果然不同凡响,让沿途的弟子与登门拜访的修士都目露惊艳。
壮观吧。
这就是古仙山瑶光的气派!
瑶持心与有荣焉地坐在鸟背上。
而边上的林朔棒槌似的戳在一旁,全程没转过头。
瑶持心知道他不大看得起自己。
毕竟她修为稀松二五眼,文不成武不就,还顶着个大师姐的名头,如此场合连只畜生都搞不定,以林大公子心高气傲的暴脾气,烦她也很正常。
不只如此,门派上下持同样看法的人应该还不少。
瑶持心其实心知肚明,倒不觉得怎么难堪。
她以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本来么,这世上有上进的就有不上进的,有天才就有废材。
她爹是九州为数不多凌绝顶的人,大手一挥可使风云变色,教出来的弟子皆能独当一面。门派荣光有的是人撑着,没谁对她委以重任,也不需要她去出人头地。
索性马马虎虎地混日子,当个无功无过的吉祥物,美若天仙地过完此生。
反正老父亲法力无边,反正心上人天资卓越——
在两个时辰之前,瑶持心是这样想的。
**
子夜,月上中天。
皎洁的玉轮被吹来的一团浓云遮住,落下的清辉陡然黯淡,没了灯火照耀的地方立刻黑得难辨轮廓。
瑶持心正缩在小院的草丛里,捂着嘴将凌乱的呼吸盖在掌下。
她脚边躺着一具尸体。
小弟子尚是少年面孔,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仰面朝天,胸口的血窟窿前后贯穿,手法干净利落。
瑶持心认得他。
是白天来给林朔传话的那个孩子。
修士微末的灵气从他伤口处缓缓扩散开,和鲜血一并流到师姐绯红的绣鞋下。
她差点没控制住发起抖来。
而类似死相的尸首,在这后院里还有三具。
全是瑶光山的内门弟子。
瑶持心浑浊的脑海一片混乱,几乎没法把傍晚时风风光光的大婚和此刻浓重的死气联系在一起。
她在做梦吗?
这里可是瑶光四象峰啊,守卫森严,高手如林,怎么会有门人惨死。
等质疑完才开始想——谁杀了他们?
仙山上有外贼闯入,为何没听到镇山大阵示警呢?
成亲那繁琐的礼节前后折腾了有半个时辰,礼成就已是日落黄昏。
她原本一直待在婚房内,天色逐渐暗了,别派仙长也不会在瑶光留宿,顶多喝两杯便要告辞,白燕行光是送客就有得忙。
瑶持心等得百无聊赖,突然想起玉镯还放在从前的小院里,到底怕拂了人家一片好意,于是带上潜行法器,做贼心虚地溜回来取。
沿途一个人都没撞上,她还当是自己运气好。
谁承想这院子就没活人。
“人呢?”
“四处都找遍了,没有啊!”
她惊慌失措的视线立刻从面前少年惨白的脸上转至远处自己的闺房。
那里还亮着灯,满屋子翻箱倒柜的动静,凶手显然还没走。
瑶持心对自己那一瓶子底的修为水平太了解了,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她目前最高明的做法就老老实实地躲着,等对方离开再去找值夜弟子,或是找林朔,找白燕行。
随便什么人也好,肯定能控制住局面。
“你不是说有办法的吗?”
一个玄衣人率先气势汹汹地出来,而紧随其后的,是一抹堪称扎眼的大红喜色。
瑶持心瞳孔猛地一缩。
这身衣袍过于熟悉,不久前还与她一并立于瑶光老祖像下,参拜了天地日月。
白……
白燕行!
怎么是他?
他怎么在这里。
她骤然意识到自己抖得很厉害,险些维持不住手里捏着的那道潜行符。
不会的,不会的,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迎着门内打出来的光,那人的侧脸棱角清晰,分明还是白日间会笑的眉眼,却生生比平时多出一倍的冷傲,唇边好似不耐地“啧”了一声。
“她没戴我给的镯子。”
黑衣人慌张:“莫非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他们若真察觉到了,还有你在这说话的份儿吗?”
白燕行掂了掂掌中玉镯,右手漫不经心地持剑一指,剑锋对准台阶之下,冷冷问:
“瑶持心在什么地方?”
大师姐才看见原来地上狼狈地瘫着一个人,那周身抖得简直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等开口方听出是揽月。
“我……我不知道啊……”
莹白的剑尖上隐隐泛起紫电雷光,揽月登时连腔调都变了,张皇地否认:“我真的不知道!婚礼结束,师姐、师姐不是应该在青龙左峰吗?她旧居时的东西早就搬过去了呀,姐……白公子您是清楚的啊。”
白燕行依旧维持着举剑的姿势:“她不在房内。”
揽月心知自己没能说出他想听的消息,怕死得语无伦次:“她……她不在,可能,可能是有事出去了,也可能是临时起意,到哪里玩儿了,万一还会回去呢!”
“师姐是个迷糊人,平时常常这样啊!”
看出她是当真一无所知,白燕行不再追问,收起雷霆,作势要往外走。
揽月:“等等!”
黑衣刺客举步上前,这是行将灭口的前兆。他手还没抬,揽月已恐慌到了极致,连滚带爬地挥舞四肢。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白公子,白仙尊,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们不杀我!我可以当牛做马!可以为您鞍前马后,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嗓音愈发尖锐,疯狂蹬着脚底往后退,在草地上简直犁出二里地来,电光石火之间,白燕行居然真的驻足一顿,叫了停。
黑衣刺客颇为奇怪:“留她干什么?”
“留着吧。”他似笑非笑地侧目,“我喜欢这种没有底线的人。反正是个废物,杀不杀有什么要紧,指不定之后还能派上用场。”
如果说在此之前瑶持心对他还抱有一丝期待——想着也许是自己误会了。
也许燕行是因为出事了没见到她,心急如焚才四处来找她。
也许人不是他所杀……
到此刻就没有也许了。
她甚至无暇去细想揽月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旧居。
瑶光山入夜以来的安静终于被惨叫声打破,四下逐渐浮起守山弟子们慌乱的言语,间或夹杂着呵斥与打斗。
究竟出了什么事?
各峰管事呢?林朔那个棺材板呢?
他不是一向反应最快吗?
不知过去多久,感觉白燕行已走远,瑶持心才哆嗦着钻出草丛。
她刚目睹了一番颠覆人生的阴谋,正处于六神无主的状态,跌跌撞撞地起身时甚至是四肢并用,没比方才满地滚的揽月出息到哪里去。
她得赶紧御剑。
收在广袖中的珠钗划出一抹剑气,她一跃踩上去,风驰电掣地往主峰赶。
也就是在这时,高处的瑶持心对上地面一双惊愕的眼。
四目相视,凌冽的风还没来得及刮起她的衣袍,那人猝不及防地惊声叫道:
“瑶……瑶持心在那里!!!”
珠钗把她送上了天,揽月的尾音在背后愈渐渺远,从吐第一个字时的犹豫到后面越来越坚定。
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的程度。
我怎么她了。
大师姐百思不解。
平时也没亏待过她啊?
同是御剑,白燕行的速度非寻常可比,不知道他是否听见,若是听到,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追上来。
瑶持心一时无暇感伤那比纸薄的人情,一咬牙,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于半空里夺路狂奔。
瑶光山乱成这样,找林朔已经没有意义了。
剑气停在布满结界的浮屠天宫外,她跳下来,提着裙子边跑边喊:
“爹!”
此处有历代掌门加固的法阵,还有瑶山老祖残存的灵力,如果说下一刻便要天崩地裂,那整个九州最安全的地方无疑就是这里。
灰蒙蒙的结界并不拦她,十分包容地将大师姐吞入其中。
瑶持心在空旷的殿宇里打转,喊一声爹,四面都有回音附和她。
“爹!——”
就在行将抵达仙门老祖那尊巨大的雕像前时,她身形陡然一滞,分明望见汉白玉底座上撑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老……”
瑶持心犹豫着往前迈了一步,耳边却听得“啪嗒”声响,她怔忡地垂头,看见绣鞋从粘稠的一滩血洼里缓缓抬起来。
而目之所及的数丈距离间,断断续续都是血迹。
“老爹!”
她飞奔向雕塑之下,颤巍巍地扶起瑶光明,尚没出声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涌——瑶持心长这么大,几时见老头子这样虚弱过。
“爹,我带你去找朱雀长老,我现在就带你去……”
瑶光掌门是个其貌不扬的大胖子,平日红光满面时瞧着十分富态喜庆,好似民间哪家看铺子的大掌柜,此刻真元受损,五官便急速干瘪衰老,更像一只皱巴巴的癞蛤蟆。
他周身灵气外泄,艰难地从怀里捧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小包袱,狠狠推给她。
“这是镇山印。”
瑶光明喘了口气,“拿着,快走。”
瑶持心视线模糊地接过来,哪里肯抛下亲爹不管,“是要去开启镇山大阵对吗?我们一起走啊。”
老头子仿佛是连说话都吃力,又仿佛是不想和她多做解释,奋力地把人往边上一攘,难得如此疾言厉色:
“走!!”
她被推了个踉跄倒退几步。
即便不中用如大师姐,也能看得出她爹如今已回天乏术,真元碎裂是迟早的事。瑶持心两手托着包袱,无所适从地哭着叫了几声“爹”。
“快,点,走!”
瑶光明从牙缝里拼尽全力挤出三个字。
她用袖子擦把眼泪,知道大难当头叫爹也没用了,到底狠下心肠转过身去,又开始了新一轮夜奔。
从后门的结界里出来时,外面的天完全变了样,半空里御剑的不是黑衣散修就是北冥剑宗的门人,瑶持心不敢撒丫子随便乱飞,压低高度乘风而行了一段路程,便落下地去抱着长裙子徒步跑路。
她这一身盛装,摆着看是富丽堂皇,真行动起来简直是拖泥带水般累赘,瑶持心一面“呜呜呜”,一面沿途撕开绣纹繁复的裙摆,一瘸一拐绊绊磕磕地朝瑶光大阵的方向而去。
她心里乱极了。
一半还沉寂在亲人枉死的悲痛里,另一半又迷茫得不知如何是好。
重启镇山法阵是她在临危之际的第一反应,好比寻常人在外受了欺负会想着报官一样。
但事实上,要催动阵法至少得化境以上的修为,整个瑶光也就长老级别的能办到,除此之外就是林朔。
大师姐不在这范围之内,她去了也是干瞪眼。
法阵又不会因为她喊两声就敞开心扉。
该如何是好?
或许应该先去找林朔?
还是说先联系上附近的守山弟子?
朱雀峰怎么样了,玄武长老出关了吗?
没等她“或许”“还是”出个名堂,脚踝猛然划过一道钻心的刺痛,瑶持心右腿一软,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脸朝地。
小腿的筋脉被割断了。
她艰难撑起半身,刚痛苦地抽口了凉气,蓦地便意识到什么,猝然抬头。
四面八方不知几时出现的黑影们正从天而降,缓缓聚拢,在浓云惨淡的夜色里鬼魅般将她困于其中,堵截住所有去路。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师姐吗?”
包围圈里一个穿着内门靛蓝长袍的少年越众而出,他看上去也就凡人十六七岁的模样,半张青涩的脸照在晦暗的月光下,声音懒散却恶劣。
“这么着急去哪儿啊?”
瑶持心只觉得他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名姓,大约是时常跟在白燕行身边的某个内门弟子。
她两手抱紧镇山印,不由冰凉无望地想:
整个瑶光居然有那么多内鬼吗?
“对呀,很吃惊么?”
对方似是从她表情里读出她心中所想,理所当然地歪了歪头,“哦,也是,如师姐这般天生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是很难想象一夜灭门,全族皆亡的下场。毕竟像瑶光山这种盛产天真大傻子的世外桃源也不多见了。”
瑶持心自己就是那个天真的大傻子,听了他这番话当下无言反驳,但情绪上又十分愠恼,于是只好红着眼,青筋鼓胀地怒目瞪他。
可惜眼神再凶狠,终究不能伤人,少年一点没在意,反而被她逗笑:“别动气呀师姐,一路跑得如此狼狈是要找谁救命去?”
“让我猜猜——应该是林朔吧?哈,那条疯狗确实撑得最久,比旁人足足多半柱香,腰斩了还不肯乖乖地咽气,最后竟自爆真元,到底是个有骨气的。”
瑶持心握着镇山印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应声崩断。
她愤怒地咬着牙热血上头,一个手诀尚未形成,却被对方凌空拍来的法咒打散。
少年面容冷冽:“结印这么慢,就别学人偷袭了,你是刚引气入体的剑童吗?那些看山门的外门弟子都比你利落。”
大师姐晾着一只苍白的手枯坐在地上,尽管不甘心,又明白人家说得没错。
她现在别说还击,恐怕能接一招都够呛,哪里来的本事给人报仇。
瑶持心自认理亏地不言语,少年却见她这副窝囊样心头更有无名火。
“真不知白燕行是怎么忍你这些年的,我若是你,爬起来跟敌人同归于尽也好过坐在那里哭。”
“掌门不是把上好的丹药都喂给你了吗?你倒是炸个真元给我看看啊!”
他说到这里大约也觉得无趣,终于轻嘲着哼笑出声,“罢了,是我对你期待太过,师姐这么个养尊处优的人,哪儿敢轻易去死。”
一个杀术很快凝在他指尖。
“瑶持心,物竞天泽,民间的牛羊在宰杀前也是让人舒舒服服地圈护着,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下辈子再去后悔吧——”
裹挟着刀光剑影的飓风扫开烟尘,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她面门袭来,她大脑一片空白,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抱头闭眼。
视线短暂漆黑的一瞬,连空气的流动似乎都变得缓慢了。
然而预料中足以撕裂皮肉的痛感并未来临。
耳边隐隐有清脆的裂帛声。
她无端捕捉到什么,蓦地睁开双目。
来势汹汹的符咒恰好让一道剑光阻拦,那剑影去势不减,接着乱花一般闪在周遭密不透风的人墙上,快得目不暇接。
术法荡开的刹那,刺客们齐齐应声倒地。
大师姐仰着头犹在茫然惊愕,月夜下的青衣人手握一柄古拙的长剑,于半空中洒下刃上鲜血轻身而落,正停在她面前。
瑶光山内门弟子皆着蓝衣,而青衣则是……
那人没给她时间发呆,微一弯腰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简短道:“走。”
瑶持心被他一把拉到一半……没拉起来——腿断了!
大师姐蹒跚地跟了两步,挺对不住地冲他抱歉道:“我……我脚上有伤,还没恢复。”
青衣人闻声往她脚踝处一扫,很快便抬起一条胳膊递过去,“抓稳。”
她赶紧伸手抱住,几乎是同时,整个人被他抄手一捞,凌空御风直上。
这是她生平所见过,除瑶光明以外御剑最快的人。
仅眨眼工夫就将一干追兵远远抛在脑后。
才从剑招之下惊险生还的蓝衫少年总算腾出手来,连着朝他二人拍了几道法咒:“追!别让他们逃出瑶光山!”
天上的黑衣散修们闻声而动,术法与利刃的光好几次要碰到瑶持心衣角,都被脚下的剑敏捷地避开了。
她扶着青年的肩,顶着烈烈夜风出声提醒:“我刚从浮屠天宫过来,那边恐怕不安全了,从西绕道观星台吧,如果防护阵法还在,应该能够挡上一会儿!”
对方听了似乎没有犹豫,一声不吭地依言掉转方向。
“小心左边的符……”
“啊右边又来了!”
夜风里,那些紧追不舍的剑光流矢一样缀在背后,全天下好像皆是要取她性命的人。
瑶持心这一路遇上的不是想害她的就是背叛她的,几乎以为自己要孤立无援,怎么也料不到最后会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师弟所救。
人家还顾及她本事不高,御剑躲偷袭的同时都要腾出手来回护,怕她掉下去。
果然落叶知秋,落难才能见人心。
瑶持心忍不住眼睛一酸,狠狠地拿袖子揉了一把,不让自己太矫情。
“到了镇山大阵附近,你就放我下去吧,我还要去开阵呢。”
青衣人终于微微偏了下头,褐色的瞳静默地注视她。
而大师姐全然无觉,仍在慌乱地计划着:“我知道一条捷径可以直达山外,等过了流云渡,在西北方的枫树下有个隐蔽的结界,从那里走出去便是附近的村镇。
“你这么厉害,破结界想必没问题的吧?”
青年嘴唇微动大约是要开口回答,还没等出声,脸色却陡然变了,猛地一掌将她挥开。
长剑古朴的清辉迎上苍穹骤降的雷电,短兵相接的刹那,强烈的灵风激荡开来,白光大炽,顷刻亮得人睁不开眼。
瑶持心从半空里重重落地,刚修复的腿筋又一次崩裂,而这次她却没顾得上叫疼。
惊雷带来的威胁与压迫感何其熟悉,天底下决计再找不出第二个。
是白燕行!
刺目的光芒与扬尘约莫半盏茶才消散到足以视物,大师姐松开遮眼的手,却愕然看见她面前那个微微躬身,不住喘息的背影。
他居然……
还挡在自己前面,没有走。
青年握剑的手上有顺流而下滴淌的血,半边脸陷入殷红里,尤其衬得那星目凌厉而阴冷,锋芒毕露地紧盯着前方。
“师姐不愧是师姐。”
蓝衫少年姗姗而来,一抹脸颊处的擦伤,语气里的冷嘲依旧,眼神却比先前阴鸷不少,“都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有人护着你。我真不知道该是同情还是羡慕了。”
瑶持心此刻没工夫搭理他,所有心思只落在他旁边的阴影中。
在那里,身姿颀长的剑修正款步走出来,一寸一寸由暗渐明。
白燕行的五官一如既往俊秀得能入画,清雅风流的相貌每个地方都恰到好处。
他站定的瞬间,紧随在后的一干散修们立刻倾巢而出。
蓝衫少年:“动手!”
青衣人目光一凛,带血的长锋向斜里削去,将第一个胆敢冲上来的刺客一分为二。
为什么。
瑶持心的眼眸定定凝视着月夜下那个端方挺拔的身影。
她爱过的要她去死,不相识的却想她活下去。
四下里陆续传来散修的惨叫,这个不知来历的师弟看着伤势不轻,出手居然超乎寻常的利落,饶是左右包围着的刺客连番上阵,竟都没叫他们捞到一点好。
少年不免烦躁地“啧”了一声,刚要上前,半途却被白燕行抬臂拦了拦。
“让开,你打不过他。”
这话未免太不给他脸面。
少年听完就有些不高兴,但不高兴归不高兴,到底没敢当场反驳。
对方手中剑看似古朴,通身不见一点纹饰形样,可散发出的华光却极为纯粹干净,而握剑之人和这柄剑如出一辙,剑招平实得毫无花哨之意,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即便周身带伤,依旧行云流水地让所有企图逼近的黑衣人都横死剑下。
几个来回后,周遭的刺客渐渐也不再上去送命,只忌惮地窥视着场中之人。
“可惜了。”
白燕行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丹毒已入灵骨,若在平时,倒是个可以一战的对手。”
持剑的青年缓缓将视线投过来,打斗间散下的碎发若有似无地扫在眼前,将他眸中的冷厉无端加深了一倍。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各自都从对方眼里触到了杀意。
雷电凝成的长锋聚在白燕行掌中,锋芒一闪,正要动手之际,忽然一声压抑许久的嗓音横空杀了进来:
“白——燕行!”
场上的两人都微妙地一顿,白燕行把雷霆重新握了握,放眼往对面剑修的背后看去。
那一身狼狈的红衣颤巍巍站起来,双目赤红成那样居然没哭。
瑶持心像有什么不甘,往前摇摇晃晃地迈出两步,目光尖锐如刀,冲自己刚嫁的心上人一字一句问道:
“你是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还是在那之后,受人蛊惑?”
挡在她身前的青年侧头看了她一眼。
瑶持心:“你说啊!”
对面的白燕行听完倒是不紧不慢地轻笑一声,像往常见她发傻被逗笑时一样。
“你觉得呢?”
雷霆剑长鸣的刹那,年轻的师弟神情微变,古剑寒光骤起,随即破芒而上。
剑修向来在修士当中战力最强,两名剑修交手更是非得打得山崩海啸不可。
一时间地面上的人都难以直视,纷纷抬袖遮住自己的双目。
白燕行本就是全盛的状态,即便对面这位招数似有古怪,要胜也并非难事,然而一番交手后,他像是发觉了什么,口中轻轻疑惑道:“喔?”
澎湃的剑气一经交锋,声势堪比狂风巨浪,瑶持心只觉得连四下荡起的枯叶也带着刀刃,刮得肌肤生疼。
她用两手护在头脸前勉力抵挡,几乎快要站不稳,余光里分明捕捉到什么,忙顶着灵力的威压小跑上前。
从云端砸下来的师弟比铁还沉,她接住人时自己先就断了两根肋骨。
青年的脸上全是血,盖住了刘海下的一双星眸,覆满殷红的眼皮沉沉阖着,看上去全无生气。
他死了吗?
瑶持心颤着手试了试他鼻息。
还好,还有气……
她将他抱在怀里,不远处裹挟着雷鸣与电光的白燕行缓缓落地,雷霆的剑锋犹在滋滋作响。
“有点意思。”
他注视着对面人事不省的青年,眉梢轻轻一动,“我来瑶光山的年头也不短了,居然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白燕行拎着雷霆剑刚朝前行了半步,那头一直在发抖的瑶持心不知哪儿来的胆气,冲他大声道:“镇山印在我手里,你放过他吧,留他一条命,我跟你走!”
这是瑶持心此生做下的最壮烈的决定。
爹没了,家毁了,亲朋好友死的死逃的逃。
她彻底万念俱灰,什么念想也没有了,现下只盼着好歹能保住一个是一个,好歹……
然而她的视死如归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英勇。
对面的剑修压根没有因此停下来,他一面闲庭信步地逼近一面语气平淡地回答道:“持心,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大师姐怔忡地抬起头。
“先前我四处寻你,是以防对付瑶光明失利时好拿你作人质。”
那柄雷霆涌动起不安分的电流,白燕行看她的眼神,还不及看她怀里的青年多一分兴趣,“如今瑶光掌门已死,要不要留着你意义不大了。”
“你的命。”
他扬起剑,“没有谈条件的价值。”
瑶持心虽然早有预料,可当听到“瑶光山掌门已死”几个字,心里依旧涌出一抹难以抑制的悲恸。
老爹……
五脏六腑搅得一团乱麻,她泪流满面地望着几丈开外的白燕行,又惶恐又无措地支起个防护的法咒。
剑修手臂轻描淡写地一挥,护盾被雷霆的剑光轻而易举击破。
白燕行边走边道:“就这种修为的术法,除了到凡间糊弄糊弄愚民百姓,博两声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
“瑶持心,你资质不行,修炼又太差,若生在凡尘根本无缘仙门,光是这点理由,就够我杀你了。”
高挑俊朗的剑修在瑶持心的瞳孔里逐渐放大,她瘫坐在地上,一手搂着浑身是伤的师弟,另一只手徒劳无功地放着一堆花里胡哨的护身符咒。
白燕行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眼冷得不带温度。
“我不喜欢废物。”
没用的人就不该活着。
雷霆的剑尖闪过一抹耀眼的光,瑶持心呼吸骤然一紧,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可身处绝境根本无路可去。
就在这时耳边隐约听到一声极轻的低语从臂弯处传来,沉缓却温厚。
“别信他的话,师姐。”
一张清秀得过分的脸倏忽充斥于她整个视野间。
“你一直都是我……”
这位凭空出现的师弟好像从头到尾没怎么开口,瑶持心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长的话。
而越到后面,青年的嗓音逐渐和尖锐的耳鸣声重叠,浑浊不清,她只能依稀从他开合的嘴唇读出后半句来。
——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雷霆从剑修背后洞穿,继而准确无误地刺进他企图螳臂当车所护着的那个女子。
真元炸开的一霎,瑶持心竟什么痛觉也没感受到,耳畔只涌来排山倒海的低鸣。
她隐约被耳鸣声包围,五官六感集体崩溃,视觉与听觉一并纷乱地交杂在一起。
恍惚中听见遥远的地方有模糊朦胧的人声。
“东西拿到了吗?这就是镇山印?”
“不对啊。”
……
“为什么缺了一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我们又好久不见了!(真的是很久没见了啊
经过一段痛苦的日子,虽然现在依旧有点痛苦,但总得开点什么……
师兄祭天了,希望师弟可以存活下去(qwq
——
本章是重生之前,内容比较长,为了阅读体验更好一点,干脆放在一章里发了。
没错,这么长的意义是为了告诉大家,婚姻是人类的坟墓!(bushi
咸鱼终有一天会被卷王杀掉(??不是啊
咳咳咳。
虽然文案写的是深情告白,但总觉得这里突然深情告白一下显得师弟弟有点子恋爱脑,所以就委婉告白一下好了。
【高亮·写在第一章】
作者不是全职,存稿撑不住的时候更新可能不稳定;
我可能很爱写吐槽向的作话,废话略多,大家有不喜欢的可以提前关掉。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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