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雅贼罗登巴尔——不急,布洛克先生这个系列足足有九本之多,让我们慢慢来,从泰姬陵讲起,从和纽约相隔在地球另一端的印度泰姬玛哈纯白色陵墓讲起。
这座用纯白大理石建造而成,列名人类七大奇景的壮丽陵墓,日前,大陆名作家余秋雨曾在一篇文章的开头这么写道:“泰姬陵建造在河滩的峭壁上,按照沙杰汗的计划,他自己的陵墓将建造在河对岸,用纯黑大理石与泰姬陵的纯白相对应,中间再造一条半黑半白的桥相连,这个最终没有实现的计划更像是一个成人童话,从河岸的架势看,泰姬陵确实在呼唤对岸……”
深爱他这位皇后泰姬玛哈的沙杰汗后来被他的儿子篡位幽禁,所以说,泰姬陵只此一座,纯白的,但还是有人“预言”宇宙之中必定存在着另一座泰姬陵,一样的壮丽,一样用大理石慷慨建成,只除了一点,大理石是纯黑的——怪的是,做此预言者不是神棍不是灵媒不是神秘主义者幻想小说家或神经病秀斗桑,而是一生追求信而有征的某位正统物理学者。
干嘛发神经做此疯狂预言呢?其实是有其道理的。我们晓得,而且不仅我们晓得,就连小学生也都晓得,原子主要(当然不止)由三大件构成:不带电的中子和带电的质子组成原子核,外头再环以带负电的电子,这没问题,但时日一久,便有物理学者想到、猜测、继而从理论上断言(一九三—一九三一),广漠神秘的宇宙间一定也存在着带负电的质子和带正电的电子,这就是所谓的“反粒子说”——有趣的是,尽管为数不多,但还真被他们找到这些正正好相反的微小粒子,于是,领先推演出完美电子理论,进而让物理学者据此发展出电荷共轭下之不变性原理,并顺利找到反粒子的狄拉克,遂当场名扬天下。
广漠的宇宙间,一座纯黑的完美泰姬陵——
有反粒子,那是不是也该有反地球、反太阳系、反银河甚至反宇宙呢?当然,做此想法而且敢在没可信理论支撑任意做此想法者太多太多了,我记得我女儿小时候迷藤子不二雄的小叮当(现在被日方正名为哆啦A梦),其中有一则便是大雄(野比伸太)和小叮当搭乘四度空间口袋里拿出来的宇宙飞船,不意降落在一个一切和地球正正好相反的行星上,那里走出来一个穿裙子的大雄,所有人都喊他天才——
如此,我们便稍可理解何以物理学者要作此戏剧性的宣称了:也许也许,在宇宙相对的一角,或甚至在另一个所谓的反宇宙中,耸立着一座纯黑大理石的泰姬陵是吧!
如果说这种“往相反方向想”属于相当程度的人性必然,那也必然会体现于犯罪推理的广漠宇宙之中。
也就是说,写破案侦探的人既然那么多,那就一定有人倒行逆施写犯案作奸的贼。
为什么一般只反到贼的层次呢?为什么不反到底直接书写杀人作案的罪犯算了呢?其实当然也有的,比方说凯恩的名著《邮差总按两遍铃》就是,但有一点很要紧的是,正如物理学者的想像必须受到物理学理论的制约一样,侦探推理小说也有它不好太违犯的规范,其中极根本的一点我们可称之为“读者对正义的基本期待”——侦探推理小说中的核心人物,一般读者或许多多少少可以容忍他或粗暴或懦怯或行径乖张不尽美好,甚至相当程度违背社会的基本律法和道德尺度,但最终那一点正义还是不愿让渡。
冷血杀人者一般而言不容易守住这最后的底线,贼可以。
怎么个可以法呢?其实蛮简单,在人类漫漫的历史之中,很多人老早发现,负责维护既有秩序的那一方,很多时候并不就是代表正义,而且还会是更大的不义。以中国而言,至少到春秋时期,被我们习惯称之为圣人的老孔子便有所谓“邦有道”“邦无道”的说法,而且他还进一步明白引申,当“邦无道”时选择站到权力者这边的人就是不义的、可耻的;而希腊这一边则最著称的讨论莫过于柏拉图的《理想国》,《理想国》的对谈开启于“正义”的定义,书中的苏格拉底之所以如此费劲要建构出一个合于正义的理想国家,是因为他要驳倒色拉叙马霍斯所提“正义是强者的权益”的讲法——换句话说,现实世界的国家极可能是不义的,连带的,用以维护国家的法律和道德规范也一样极可能是不义的。
同样的,宗教也极可能是不义的,如果我们多少念过一点中世纪的历史——或至少关心过台湾这些年来的实际景况的话。
当维护既定秩序的那一方是“坏人”时,基于“不义的反面即是正义”的简单负负得正原理,这些妙手空空甚至打家劫舍并因此挑衅撼动着既定秩序的贼人盗匪,当场就成为披着狼皮的慈悲圣者了——这就是梁山泊一八条好汉、是罗宾汉、是亚森·罗宾。
当然,比较审慎的人不难在真实的人类历史中煞风景地发现,诸如此类的负负得正原理在人生现实中并不经常性地成立,不义的反面绝大多数还是不义,甚或是更大的不义——这是对的,但这个对而悲伤乏味的发现,我们就先让它留在它原本所在的人生现实吧。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基本上是晚餐后的炉火边,临睡前的床头,和夏天夜里清凉似水的星空底下,我们并非全然不懂人生现实,事实上我们才刚刚从那里弄得一身疲惫回来,我们有意地要自己离开一下,彼此扯些愉快一点的事,并希望待会儿入睡后能做个好梦,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我们会笨到像庄子那样弄不清自己做梦是真是假吗?
一般而言,贼比起守护固执呆板正义的破案侦探,还有不少本质上的优势:贼比较潇洒,比较自由,比较华丽,并简单为日趋城市化的侦探推理小说寻回早期冒险小说那种神秘辽阔的趣味。
这些先天优势,正是亚森·罗宾之所以能取得大致和福尔摩斯抗衡地位的惟一理由——我们晓得,不论就内容铺排,就诡计的设计,就情节的巧妙紧凑,或甚至单就书写文字的精粗良窳云云,举凡所有我们可堪用来丈量小说成败之处,亚森·罗宾小说根本远远不是福尔摩斯小说的对手,历来的评论者也没有一个人把这两组小说视为同一级的东西,然而,这些事实并不妨碍比较喜欢亚森·罗宾的大有人在——只因为这个贼比较“迷人”。
怎么迷人法呢?尽管福尔摩斯被形塑为一名傲骨天生、能以一介布衣抗衡王侯贵族、基本上只受自己良知正义指引的私家侦探,但他仍是正人君子,只能做正人君子能做的事(大概只除了使用可卡因,但这点并未增加什么浪漫气息,只提供了心理学的想像)。亚森·罗宾可不一样,他根本是“对岸”来的,来无影去无踪,他彻彻底底取消了所有僵固的法律、虚假的道德规范和身份礼仪,并自在穿透过皇室、监狱和富豪人家的一切围墙。他的透明性和流体性,把这些层层叠叠、妨碍我们呼吸和看到地平线日出日落的隔绝疏离社会,再次夷平为广阔大地,叫出了我们每一个人多少潜藏在内心深处那种无政府的自在渴望(不管在理智上你信仰什么政治主张),有一种众生平等的体露金风凉飒舒适之感,是一种生而为人的最本能乡愁。
妙的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贼,他完成的平等不是无政府主义者那种砸毁式的、好像怎么说也去不掉的、破败贫乏的让人疑惧气息,而是一种做梦般的、从天而降的幸运和繁华——他不断把宝石、珠玉和大把的金币,丢到乞丐的碗里,丢到寡妇的手里,丢到贫民窟每一户愁云惨雾的善良人家里,让这个原本无光的世界瞬间焕发着黄澄澄的幸福温暖色泽。
这个贼的美好世界里,没有货币供应过剩的通货膨胀问题,没有“万贯家产不如一技在身”的长期消灭贫穷有效技职训练问题,更没有资源稀少和匮乏的基本经济学问题。在他的想像中,人的世界是足够富裕的,普遍的贫穷系来自少数“上层”人士的贪婪占有,只要把这些人窖藏的财富宝物释放出来,春风自然解冻,温饱和笑容自然洋溢人间,他是伟大的资源分配者,是人类世界最有效率的一人社会福利和保险救助制度。
相形起来,那可怜小器的英国佬福尔摩斯能做什么?不就是消极被动地抓抓犯人打打苍蝇蚊子吗?你看,一旦罪犯潜伏不动,他不是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自怨自艾吸吸毒品过日子吗?没错,他的收费比起一般人还不算低,但说穿了那能有多少呢?我塞给巷口那个老乞丐的都不止这一点点,他在办案中当然偶尔也会碰到价值连城的绿玉皇冠黑珍珠什么的,但有什么用?事后还不是得物归原主,乖乖送回那些王公贵妇的白皙手中去?
有自由但行不逾矩,有财货自然什么都买得到,有平等且人人老实善良,更重要,所有你在此遇见的女性,全部美艳、聪慧、善良却奇特地保有天真——一个天堂般但不是由上帝创造而是贼一手偷来的梦一样的世界。
但如斯“甘甜美丽”的世界,稍有知识或理性的人都不会相信它是真的,就像你一定知道,要有好的火锅汤底,你得老实用骨头(牛骨、豚骨、鸡骨,或甚至添加利尻昆布、秋刀鱼干等等,如你在日式拉面节目所看到的那样)花时间熬制,不能只粗鲁倒一瓶廉价韩式泡菜一样;你也知道,那种免经验、免学历、免朝九晚五轻轻松松月入二十万的诱人工作一定其中有诈。
类型小说的世界,可以假,可以梦幻,可以大言不惭吹牛,但读者心中仍有一把尺,现实的尺,这是堆叠了他们对生活世界的所有或完整或破碎的知识、信息、印象乃至于气息所铸成,并内化成为一种阅读时的自然感受,不是谁故意找谁麻烦或自讨没趣——你去问问弗洛伊德,哪有什么梦境不残留现实成分的呢?
麻烦在于,不管我们喜不喜欢,人类的确每天每时每刻都增加着对现实的了解和对神秘事物的穿透,大体服膺了马克斯·韦伯著名的“除魅”说法,探险家和科学工作者上山下海,让我们这颗蓝色小行星地表上再没“秘境”了(我们国内的“吟游诗人”罗智成都成功踏上南极了);记者加狗仔队什么政治人物的行为到身体秘密都挖得出来(我们都看过杰奎琳·肯尼迪和戴安娜王妃的韵事和裸照,愿她们两位安息);各大博物馆的介绍和索斯比拍卖不仅让我们知道神奇宝物的真正身价,更让我们知道它的产权归属——好个无趣的世界不是?这样一个世界,即使你神通广大偷得到英皇王笏上那颗举世最大的钻石“非洲之星”,你除了每天晚上开盏小灯偷偷躲在被窝里反复欣赏让自我感觉良好之外,你能去卖给谁?你忍心切割它吗?就算忍心,这么坚硬的玩意儿你行吗?
老早就有日本文学评论家如此感慨:日本文学创作力的萎缩(的确萎缩得不成人形,如果我们多少读过近二十年来日本的文学作品的话),主要是这个社会再没有秘密了——不太挑剔的话,这样的感慨多少是对的,二十世纪后半期的文学成就,大量集中在中南美洲、东欧乃至于非洲这些开发边缘地区,但正如著名人类学者列维施特劳斯对原始部落不断消灭的感慨,我们也不知道这几块尚称丰饶的土地还能撑多久不沙漠化如今天的西欧美国和日本。
罗宾汉和亚森·罗宾的梦幻世界,也愈来愈假得可笑了。
伟大的昔日贼之王国的边界,势必得作调整,向现实世界这边靠拢一点,不作这必要的妥协,那种昔日曾让无数读者心悸向往的潇洒、自由、华丽以及神秘冒险,会信誉破产整体一起消失,只能拿来骗骗未知世事的小孩了——今天,罗宾汉和亚森·罗宾的故事,基本上已成为童书、漫画和卡通,这绝非偶然,意思是他们已不再是成人童话的一部分了。
向现实靠拢,为的是保有童话——纽约的优雅之贼伯尼·罗登巴尔于是正式上场。
真正的优雅是什么?我个人的定义是,聪明加上真正的正直善良,其余的帮助或妨碍都不是那么大。
穷一点没关系,只要不穷到三餐不继,得为了苟延活命而不得不做令人同情的失节之事——罗登巴尔不是个富裕的贼,但他像正常时节的农家一样,不会吃掉来春作为重新播种用的种子,在他平凡的纽约居处中,永远保留着一本假护照和数千美元的必要现款,以期哪天不幸失风可以马上落跑。
胆小一点也无妨,只要不胆小到如台湾这些平日威风凛凛、不到政权转移还真看不出他们如此懦怯的民意代表、官员财团、学者文化人,不用到苟延活命就不断做出毫不令人同情的失节之事——罗登巴尔是个胆小的贼,他怕刀怕枪怕一切可以伤人致死的武器,更时时害怕失风被捕得再回去他一度蹲过的牢狱之中。在闯空门不意卷入的刑案之中,他得想办法协助警方破案逮出真凶,当然主要是出于自救,但最根基底下,我们仍看到他侠义不可完全退让所激发出来的动人勇气。
而罗登巴尔先生同时是最和平的贼,连技术上偶尔不得不怀疑他是杀人嫌犯的警察都相信他其实不会伤人——不但不伤人,不伤害任何有生命之物,就像他自己说的,这辈子他惟一杀过的东西是时间;也像他自己所说的,他当然也努力地洒杀虫剂来防止蟑螂臭虫,但这应该和直接动手宰杀它们有道德上的差别。
罗登巴尔先生也是最聪明的贼,我指的还不是他每回最终都能巧妙破案脱困的问题(某种程度上你可视此为侦探推理小说的必要通则),而是他的幽默与滑稽,以及他和他开宠物店、日后成为他搭档的矮个子女同性恋者凯瑟琳无止无休的有趣对话,这种幽默和滑稽是一切好的作品必不可少的(包括悲剧作品在内),像狄西嘉或费里尼镜头下的意大利,或伍迪·艾伦镜头下的纽约。
Burglars can&t be choosers,无可选择的贼,身不由己的贼,命中注定的贼,天生的贼——即使如此的聪明、正直、胆小、爱好和平,他仍是个贼,是个时时行走在人生危机四伏边界的贼,然而就像罗登巴尔先生所自言的,你怎么能让鱼不游水,鸟不飞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