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月季

桃玉搀扶着何妙仪,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华英宫。

“妙仪,桃玉!”春明不知在宫门外等了多久,见二人出现在视线中赶忙冲了上去,架着二人。

何妙仪和桃玉坐在床榻上,跪了三个小时的膝盖红肿不堪,春明在宫中翻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舒缓膏。

“妙仪,宫中没有舒缓膏,我去御药房取。”

桃玉叫住了春明:“我与你一同去,御药房偏僻,我怕你找不到。”

“别别别,你和我说说在哪,我去找就好......”

一阵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春明打量了一番:“应该不是陛下,我去看看。”

“符恭公公,美人在殿内休息,不便...”

“不必多礼,陛下派奴家来给美人送药的。”符恭拿出一支白玉罐,交付给春明。

春明感恩不尽,声音略带上几分哭意:“奴婢替美人谢过陛下。”

白玉罐中的药膏质地润滑,涂在膝盖上那一刻肿痛舒缓了许多。桃玉轻轻剐了一层表面的药膏,细细涂抹起来。

春明对桃玉挤眉弄眼了两下,桃玉无奈地摇了摇头,半晌缓缓开口道:“妙仪...你不上药吗?这药我用过了,确实舒服了许多。”

何妙仪闻声轻叹了一口气。

陆临川知晓她在宜寿宫的遭遇,这罐膏药算是他的赏赐。

奖励自己没有屈服于太后的淫威之下?

若是今日她没有听出太后的话外之音,所得之物还会是一瓶伤药这么简单吗?

何妙仪浑身打了个战栗。

这宫中的路远比她想的难走。

陆临川的态度难以揣摩,今日他在宜寿宫未主动帮自己解围,摆明了他还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和动机,除此以外,他大抵也想给太后留份薄面。

若是为了眼前的安宁日子就向沈容婉低头,日后必会被清算。

但依附陆临川获得的君恩,就能长久吗?

不...陆临川让人送来这罐舒缓膏,必是在宜寿宫有眼线...

何妙仪感觉寒意浸身,不再继续思索此事。

为今之计,只能是谨慎行事,莫要落把柄在沈容婉手中,也不能过分亲近她。若是问起涉及陆临川的问题,断不能大意,绝不可遂沈容婉意。

真是,一本古籍引发的惨案。

不,都是泔水桶惹的祸!

何妙仪放弃了抵触,挖了一指药膏,在膝盖上涂抹了起来。

至少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午后,何妙仪潜心临摹帖子后,本想交由桃玉,但念及桃玉的伤,百般权衡之下,决定让春明陪自己去永安宫。

虽不能过度依附陆临川,但决计要把立场站明了,否则后患无穷。

桃玉拉住了何妙仪的手:“妙仪,还是我去吧。”

何妙仪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我去就好了,你先歇息吧。”

再三推让之下,何妙仪把桃玉按回了房间,临走前,何妙仪柔声道:“桃玉,放心休息就好,我知道该怎么说。”

桃玉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异样感。

莫非美人知道我给陛下传话了?

“嫔妾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何妙仪的双膝发胀,虽已上药,但此时仍在裙摆下颤抖。

陆临川见她来永安宫,打起了几分兴致:“平身,美人今日得空来永安宫,所为何事?”

何妙仪将手中的临摹的字帖呈上,和声道:“桃玉身体不适,今日我来送字帖。嫔妾愚钝,还请陛下指点一二。”

陆临川远远地望了一眼宫外的天色,吩咐道:“符恭,传些点心去宁乐亭。”

“走吧,美人,去宁乐亭。”

宁乐亭外的月季稍显颓败之色。

糕点陆陆续续被端了上来,一盘桂花蜜绿豆糕摆放在了何妙仪面前。

陆临川探出手,折下一枝月季,递给了何妙仪。

何妙仪双手接过,握在手中,抬眼与陆临川对视一眼后,又垂下了目光。

“这月季开的有些萎靡了,簪在头上反倒拖累了美人的容貌。”

何妙仪浅淡一笑,轻轻握着花梗,簪在了自己的发髻上,轻声道:“嫔妾却觉得正合适。”

陆临川为何妙仪斟了一杯茶,悦色道:“如今时节,月季开得可不如芙蓉旺。”

何妙仪婉声吟道:“只道花无十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

“芙蓉花开势头虽盛,却难捱冬夏之日,只得在天高云淡的杲杲秋日得以绽放。”

“月季此时虽靡,却能耐寒冬酷暑,四季常绽,”

“更何况...嫔妾并不以为月季颓靡,恰恰相反,这只是审时度势之后的休养生息,他日风华必能冠绝群花 。”

何妙仪目光炯炯,眼神落在陆临川身侧,仅靠余光打量他的神色。

内心暗自嘁了一声,我可是手握历史剧本的!

你这朵月季也别太得意了,现在都为难我,等着吧,你们都死光了我还活着,还活到一千四百多年后了。

陆临川有些错愕。

虽与何妙仪相处许久,但她却从未展现出如此精明的一面,或许自己也该对她有所改观。

若她真不是太后的人,那日与他选中同一本书只是无心之举。那她的所作所为便全是处于避开他明哲保身,而非掩藏自己的目的以退为进。

陆临川置之一笑,拾了一块糕点自顾自地食用了起来,询问道:“膝盖还疼吗?”

“多谢陛下挂心,涂抹了药膏后舒缓了许多。”

见何妙仪摆出一副乖顺的姿态,陆临川倒有些不适应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悦声道:“不必拘谨,用些糕点吧。”

何妙仪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前摆放的是绿豆糕。糕点入口,何妙仪心绪翻涌,回想起今日所受,她恨不能扑到何奶奶的怀中大哭一场,细细诉说她心中的委屈和思念。

秋风窸窸窣窣地穿进永乐亭,柔和地从她身侧滑过,又像将她整个人团包住。

像少时被梦魇住时,何奶奶将她抱在怀中哄拍。

何妙仪情难自禁地眨了眨眼,眼泪在她泛红眼眶中打转,她偏头去看亭外的夕阳,将泪水藏霞光中。

陆临川在一侧静静打量她许久,霞光下泪在她偏头的一瞬间如细线般滑下,他蓦地伸出了手,拇指抚上何妙仪的脸颊,泪水在指尖的接引下淌了下来。

何妙仪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些许,用手背擦拭一番,告罪道:“嫔妾扰了陛下雅兴,还请陛下责罚。”

陆临川收回滞在空中的手,一时无言,生硬道:“不必告罪,你...回华英宫歇息吧。”

目送何妙仪的身影消失后,陆临川心中不禁有些怅然,指尖仍然存着泪水的温度,好似在灼烧。

末了他无奈一笑,喊道:“符恭。”

符恭远远地听到陆临川的声音,踱步到宁乐亭中:“陛下有何吩咐?”

“坐。”

“啊?”

陆临川瞟了他一眼:“...我说,坐。”

符恭呆愣愣地坐了下来。

陆临川却一言不发,只是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低沉道:“符恭,我好像做了件错事。”

符恭大惊失色,连忙道:“陛下英明神武...”

陆临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制止他的话语,凝思片刻道:“我常想,母亲当年若是未被花鸟使选中,想必也是有名的行医罢。”

“怎会落得一个溺水而亡的下场。”

符恭听陆临川提起沉痛往事,一时不知如何慰藉。

“若我当时执意推脱,花鸟使也不会踏入何家,何家女也不必入宫...”

“陛下何必自责?我瞧着,何美人在宫中,也算得上无忧无虑,不像先帝那时,嫔妃们勾心斗角,她过得未必比在何府差。陛下又何必自责?”

“我堂堂晟朝皇帝,尚不得自由,又何见得她的日子自在?”

云霞翻涌,秋雁横渡。

符恭犹豫再三,开口道:“陛下您这是...”

陆临川似是也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她身上的嫌疑还未打消,自己却先一步内疚了。

“只是觉得她有趣罢了。”

回想今日何妙仪的表现,陆临川失声笑了出来。

自己多少是有些自作多情,居然会忧虑她是否会在沈容婉那吃亏。

片刻后,陆临川收敛了笑意。

若她早早与沈容婉联手做戏...陆临川头痛欲裂。

若她真与沈容婉联手,对自己而言,着实棘手。

符恭:“......”

“让林燕盯紧些沈容婉的一举一动。”

符恭歪了歪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陆临川。

陆临川:“......”

“陛下,您不会是担心何美人吧?”

陆临川:“......”

“陛下,您要实在担心她,免了她去宜寿宫请安的事儿,不就成了吗。”

陆临川:“......”

陆临川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解释道:“符恭,知道为什么从前争储的时候我从来不防备你么?”

符恭抚掌一笑:“自然是因为我打小看着陛下长大,情分深厚。”

“嗯...却也不只如此。”

“啊?”符恭有些惊讶,末了面上泛起喜悦。

莫非陛下这是要夸扬我?

陆临川抿了抿唇,郑重道:“何妙仪比你机灵些。”

符恭面露苦涩:“...陛下您不带这么说的。”

自己笨,但是和不识眼色的傻子是有区别的。

陆临川从容笑道:“何妙仪没你想象的那么不谙世事,只是不愿蹚浑水罢了。转告林燕,莫让何妙仪被沈容婉牵着走,若是发现她们之间有勾连...”

“带她来见我。”

御花园外一名宫人神色匆忙地赶到宁乐亭:“启禀陛下,太后娘娘从冰窖中调了些冰。”

符恭站起身询问道:“可说是要做什么?”

宫人摇了摇头:“未说。”

符恭看向陆临川,见他了然颔首,便挥手让那宫人退下了。

陆临川沉思片刻,目光被桌上的字帖吸引去,这才想起是借着指点她习字才来的永乐亭。陆临川细细阅览一番,提笔将一个顺字圈起,随即将这页字帖折好,交给了符恭。

“符恭,你给何妙仪送些绿豆糕去,还有这张帖子。”

陆临川站起环顾一番,挑出了花开最盛的一支月季交与符恭:“这花一同捎去,告诉她,月季药性佳,是味行血化瘀的好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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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妙仪回到华英宫时,秋兰正带着宫人在殿门外候着。

“参见美人。”

“太后娘娘听闻您怕热,特意吩咐我们给您准备了冰盆助睡。”

何妙仪勾唇一笑,应道:“谢太后关心。”

“那你可莫要辜负太后一片好意。”

言罢,秋兰便指挥宫人将冰盆搬入了寝殿中,安置何妙仪的床榻旁。

何妙仪看着一干人的动作,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指甲深深地攥紧了掌心,痛觉这才使她清醒了些,她缓了缓神,哑声道:“劳烦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秋兰前脚刚走,符恭又至华英宫。

“符恭公公。”何妙仪莞尔。

符恭接过身后的宫人手中的食盒,温声道:“陛下让奴家给您送些绿豆糕...”话闭,符恭敲了敲食盒的底部,小声道:“陛下还让奴家转告您,月季药性佳,是味行血化瘀的好药。”

何妙仪细细揣摩一番,抓住了食盒的把儿接了过去,悠悠道:“多谢陛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