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空虚,在以下几点中都能很明显地表现出来:
第一,在生存的完整形式中,“时间”与“空间”本身是无限的,而个人所拥有的极其有限;
第二,现实唯一的生存方式,只是所谓“刹那现在”的现象;
第三,一切事物都是相关联、相依凭的,个体不能单独存在;
第四,世上没有“常驻”的东西,一切都在不停地流转、变化;
第五,人类的欲望是得陇望蜀,永远无法满足的;
第六,人类的努力经常遭遇障碍,人为了克服它,必须与之战斗并予以剪除。
在“前一时刻”与“后一时刻”之间,或是由于“时间”而发生的万物转变,只不过是形式而已,在此形式之下,恒久不灭的“生存意志”,所表示的是一切的努力都归于零。“时间”以它的力量,让所有的东西都握在我们手中,化为乌有,万物为此而丧失了真正的价值。
曾经存在的东西,如今已经不复存在。现在不存在的,恰和曾经不存在的东西一样。然而现在所有的存在,在转瞬间,又成了“曾经”存在。所以,“现在”尽管稀松平常,也总比过去更有价值,因为前者是现实的,两者之间的关系,如同“有”之于“无”。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我们突如其来地生存在世上,又倏然归于消灭,恐怕连自己也感到惊奇。对这种见解,感情将会反抗说:“这绝不是正确的。”连最肤浅的悟性,观察这种事情时,也会预感“时间”在其性质上正是某种理想的东西吗?想想,“时间”和“空间”的理想性,实是开启一切真正形而上学秘库的钥匙。因为,有了这理想,才可以制造和事物的自然秩序完全相异的秩序。康德之所以伟大,道理就在于此。
我们的一生中虽然做过许多事情,但所拥“有”的,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过后,就非以“曾经有过”这句话来表示不可了。午夜静思,我们难免感叹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贫乏,因而心里隐藏一种意识:如果取之不尽的源泉归我们所有,我们不就可以在其中得到新的生命“时间”了?这是蕴藏在我们本质最深处的意识,如果它不存在的话,我们眼看着我们短暂的生命时间一刻刻地过去,恐怕会急得发疯吧!
以这种观察为基底,的确可以建立如下的论说: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其他的一切不过是思想的游戏,所以,人生的目的,人生的最大真理是及时行乐。但这种见解,也是最愚蠢的见解,因为在其次的瞬间就不复存在,如梦幻般完全消失,这样的收获,绝不值得我们耗费偌大的苦心和劳力去争取。
我们的生存,除了“现在”渐渐消失外,再也没有可供立脚的任何基础。所以,生存的本质是以不断的运动为形式,我们经常追求的“安静”,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的生存,“像走下陡坡的人一样,一停下来就非倒下不可,只有继续前进,以维持不坠。它又像放在指头上取得均衡的木棒一般,也如同运行不绝的游星。游星如停止运行,就立刻坠落在太空之中”。所以生存的形式是“不安”。
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任意一种安定,或任何的持续状态,一切都在不停地旋转和变化,持续地、急迫地飞舞着,我们就是在这世界之网上,不停行走,不停运动,聊以自慰。在这样的世界上,所谓“幸福”,便在想象中也达不到。
柏拉图所谓“只有不断的变化,绝不可能常住”,就是说明幸福不是短暂驻留的。
首先,我们要有个观念,任谁也不幸福,人生只是追求想象上的幸福,而且,能达到目的的绝少,纵能达到,也将立刻感到“目的错误”的失望。所以,任何人到最后都是船破樯橹折地走进港湾。这段变幻无常的生涯,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这类问题似已毋庸讨论,既已泊进最后的港口,你我的结局完全相同。
尤其,更可惊异的是,不论人类世界或动物世界,如此伟大又多彩多姿的不息运动,竟只是由饥饿和性欲两种单纯的冲动所引起、所维持的,应该还要加上“烦闷”的感觉。同时,这些东西竟能操纵极其复杂且变化多端的人生,供给主要动力,不是也很不可思议吗?
我们如再详细观察生存现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机物的存在被绵绵不绝的化学力量攻击,终于消灭;相反,有机物由于物质的新陈代谢而继续生存,此代谢物又从外部源源不绝地得到补充。因此,有机的生活本身已经和放在手中取得均衡的木棒相似,在这位置的木棒,非经常摇动不可,故而,有机生活的特征是:不绝的需要,经常的匮乏,和永无尽期的困穷。
但是也由于有机生活的庇荫,才可能有“时间”。因而,有机生命也是有限的存在,我们能想象得到,与之相对照的还有无限的存在,那是不受外界的攻击,也不需要外界的救助,自身恒久不变,永远是静止的存在,因为它不是本来发生的东西,所以不会消灭,也没有转变。在这里,没有“时间”观念,也不像尘世那样多彩多姿。对这方面的消极认识,产生了柏拉图哲学的基础。“生存意志”的否定就是向这状态开展的。
我们的生活样式,就像一幅油画,从近看,看不出所以然来,要欣赏它的美,就非站远一点儿不可。所以,你所热望的某种东西交到手中时,反倒觉得不过如此,发现不到它的价值。而且,我们虽经常期待更好的生活,但一方面却屡屡对过去的事情怀着悔悟的眷恋。
就因为我们对现在的事件只是一时的理解,在那里思索达到目的的途径,把这些片段连接起来,通常人们到了最后,回顾自己的一生,才发现他们的生涯,他们所期待的生活,竟是那样无味,那样无意义,有了一种惊愕的感觉。所以,人的生活一方面是被“希望”所愚化,一方面跳进“死亡”的圈套。
个人的意志(欲望)又是永不知足的,满足一个愿望,接着又产生更新的愿望,如此衍生不息,永无尽期。这是由于意志本身以为它是世界的主宰者,万事万物都隶属于它的管辖,所以,意志所感满足的,不是“部分”,它非要“全体”不可,而“全体”是无限的。在各个现象的表现中,这个世界的主宰者——意志又获得了几何?实在少得可怜,大概仅仅能维持个人的肉体存在而已。看到这儿,不禁令人兴起同情之念。人类的可悲,即由此而来。
人生首先以一个“工作”来表现,那是为保持自己生命的职业。但工作达成后,反而形成了一个重担,所以接着又表现第二个工作。这就像猛兽一样,虽然已掳获甚丰,且无敌党与之争抢,但为了预防“无聊”的来袭,立刻将所得的东西做适当的处理。所以,人类的第一种工作是取得某种物质,第二种工作则是忘却他的所得。不如此,人生将形成一个重荷。
人生是一种迷误。因为人是欲望的复合物,是很不容易满足的,即使得到满足,那也仅能给予没有痛苦的状态,但却带来更多的烦恼。这个烦恼的感觉是人生空虚的成因,也直接证明生存的无价值。如果我们的全部存在是基于“生”的要求而来,而且它本身也具有积极、真实的价值,那就绝不会有烦恼的道理。相反,生存本身已足以使我们充实和满足。
话说回来,我们如不为获得某种东西而努力,或是不埋头于学术研究,是不能赖以维生的。前者,距目的虽有一段距离,或者中途存在障碍,但目的本身时刻在我们眼里展现而使我们满足。但此幻影在达到目的之后,立即消失。后者,好像是在戏棚的观众一般,为了从外部来看人生这一出戏,而脱离人生的舞台,他的感觉的享乐是在不断渴望中,其目的达成后也立即消失。
若不从事两者中的一项工作,我们将更切实地感悟生存的无价值和空虚。这也就是烦恼。再者,向往豪华、好奇等等,难以消灭的内在欲求,也是表示中断自然的顺序,最后仍不免一场空幻。居则琼楼玉宇、宴则通宵达旦的达官巨贾的生活,毕竟也不能超脱生存本来的贫弱。冷然静思,珠玉、宝石、舞会、盛宴,又能带给我们什么?
所谓“人体”这个极巧妙错综的机关,最能完全显现“生存意志”的个体,最后,也不得不归于一抔黄土,他的全部存在和努力,很明显地最后也委之于灭绝之手,这是永远真实、正直的“自然”以坦白的方法向我们陈述,意志的全部努力毕竟也是空虚,它也并不果敢。如果“生”的本身中有任何的价值、有绝对的物质的话,当不会以“无”为目的。
“古塔的最高点,有勇者气魄之心。”歌德的这首优美诗句,就是由这感触而发。
“死的必然”只是人类的一种现象而已,物自体(种族、生命以及意志)仍然不受影响,因而那也不是真正存在的消灭,而是其中的一个“命题”。但唯有在这种现象之中,才得以表现生存的根底——物自体。它是物自体性质的结果。
我们人生的起始和终结,有何种差异呢?前者是由热情、迷想和乐欲的欢喜而形成的,后者的结局是一切器官的破坏和死尸的腐朽。从健康和生活的享乐两方面看,生命的始与终之间的道路,常呈下坡趋势。欢乐的儿童期,多彩多姿的青年期,困难重重的壮年期,虚弱堪怜的老年期,最后一段是疾病的折磨和临终的苦闷,很明显呈现一条斜坡,每况愈下。
这样看来,生存本身就是一个失错,接着又一错再错。
了解人生的幻灭是最正确的。能这么想,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如果我们不看粗枝大叶的世态,尤其不观察那些生死急速的连续或须臾即逝假现象的存在,而来眺望诸如喜剧所表现的人生细部,这时世界和人类的形态,仿佛是在显微镜下所照现的水滴中的一群滴虫,或肉眼看不到的一群小虫,当我们看到这些动物那样热心地活动或你争我夺的情形,往往会发笑。但,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在这狭隘的场所,一些伟大、认真的活动,往往引起旁人的滑稽感,同理,在这短暂的人生中,那样热心地争名逐利,不也是很可笑吗?
人生的性质有如显微镜,是不可分割的一个点,由“时间”和“空间”两个透光镜所引,然后显著地扩大而映入我们的眼帘。
“时间”是我们头脑中的一种装置,由于所谓“持续”的作用,在物体和我们全然空虚的存在中,赋予现实的外观。
过去,未能利用机会猎取某种幸福,或捕捉某种享乐,以后才来后悔,才来嘀咕,这是最傻不过的事情。即使能利用所有的机会,如今你又能保留些什么?你我不都一样,只剩下一副记忆枯燥的木乃伊?我们所能获得的东西,无不如此。所以,“时间”的形式,不论它的打算如何,实际上不外是教示我们“一切人间的享乐都是空虚”。
人类和动物的存在的共同确立之点,最少不会在时间中定止,而是流转的存在,那是逐渐推移的,可比之于旋涡中的水,尤其肉体的形式,在短期内发觉不出它的变易,这是由于物质的新陈代谢作用,不断扬弃旧的东西、输入新的东西,所以生存的主要工作是不断供应输入所需的适当物质。在这样的生存中,旋即觉悟到“某种事情”,因此当他们退去之际,企图把他们的生存让给取代他们的个体。
这种企图,从意识中表现到性的冲动上,客观地来看,他的意识表现在生殖器官的形状上。这种本能像贯串珍珠的丝线一样,绵延相续的个体,恰如一个挨着一个的珍珠。如果人类这种“持续”的速度加快,并且也像珍珠一样经常保持同一种形状,当更可知道我们的生存只不过是“似是而非”的生存。唯一存在的是观念,其他的事事物物不过如影之随形,柏拉图的学说,就是以这种见解为基础。
人,经常需要养料,由物质不断地流入和流出来维持我们的生存,由这现象,更可确证:“人体对物自体只不过是现象。”人类可比之于炊烟、火焰或者瀑布,如果没有从他处而来的新东西的流入,立刻就衰竭、停止。
我们可以说“生存的意志”的最后终结是“虚无”,而表现在纯粹“现象”之中,同时,此虚无又是停止在“生存意志”的内部,而在“意志”之上放置其基础。但这里还有若干不明晰的地方。
放眼世界,任何时刻、任何地点所目睹的景象,不外是人类面对一切威胁的危险和灾殃,为维护自己的生命和存在,鼓起肉体和精神的全力,而决绝地战斗,猛烈地力争。蜗牛争何事?生命和存在到底有何价?我们若能考虑这些,就会发现脱离痛苦生存的若干空隙。但,这空虚立刻又被无聊和烦恼所袭,为了新的欲求,很快变得狭隘。
生物愈高等,意志现象愈完全,智力愈发达,烦恼痛苦也就愈显著。欲望、烦恼接踵而来,人生没有任何真正价值,只是由“需求”和“迷幻”所支使活动。这种运动一旦停止,生存的绝对荒芜和空虚就表现出来。
任谁也不认为自己“现在”是非常幸福的,若做如是之想,那他是完全被它醺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