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图斯特拉在山上与森林中走了一个小时,忽然他看到一个十分奇怪的行列。在他正要走向前去的路上,迎面来了两个头戴王冠、腰系紫带而身穿华服的国王——他们则驱赶着一只载有东西的驴。“这两个国王在我的土地上做什么?”查拉图斯特拉诧异地自忖,同时急忙跑到一个矮树丛后面躲起来。而当那两位国王走近时,他又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奇怪!奇怪!这怎么调和呢?我看见两个国王,而驴却只有一只!”
于是两个国王停下来,循声望去,然后相视而笑。“我们那里的人也都是这么想,”右边的那个国王说,“但是我们并不去点破。”
而左边的那个国王则耸耸肩说:“那大概是一个牧羊人,或者是一个在林野间隐居甚久的隐士。离群索居会使人失于礼数。”
“礼数?”另一个国王愤然而尖刻地回答,“我们究竟在逃避什么呢?不就是那些‘礼数’与我们的‘美好社会’吗?
真的,最好是生活在隐士和牧羊人当中,而不要与那些涂脂抹粉、浮华庸俗的群氓为伍,虽然他们称自己为‘优良的群体’。
虽然他们自称是‘贵族’,但那里的一切都是虚假而污秽的,尤其是血,真得感谢那些恶劣的宿疾和更恶劣的医者。
我觉得最好与最可爱的就是一个健康的农夫。粗俗、机警、固执与坚忍,凡此皆是目前最高贵的典范。
农夫乃是目前最好的,这一类人应当居于主宰的地位!然而现在却是那些庸俗群氓的天下,我不愿再受摆布,群氓意味着乌合之众。
乌合的群氓,一切都混杂在其中,圣人与骗子、绅士与奸商以及挪亚方舟上的一切野兽。
礼数!我们的一切都是虚假而污秽的。不再有人知道该如何表示尊敬,那正是我们所要逃避的。他们是一些贪得无厌的狗,甚至把棕榈叶都镶上金。
这种厌恶之情抑制着我,以致我们这些国王也都变得虚假做作。我们被包藏在往昔祖先已然褪色的荣光中,而成为目前最愚蠢、最狡诈与最有权势之人的勋章。
我们并不是第一等人,但却必须装作是第一等人。我们终于厌倦了这种骗人的把戏。
我们离群而去,逃避所有那些胡闹起哄与舞文弄墨之徒、奸诈的商人与志大心躁的家伙以及污浊的空气。呸!生活在庸俗的人群中。
呸!在庸俗的人群中故作第一等人状!恶心!恶心!恶心!我们这些国王还有什么尊贵可言呢!”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这时左边的那个国王说,“你又在发牢骚了,我可怜的兄弟。不过你要知道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已经耳闻目睹这一幕的查拉图斯特拉立即从藏身之处走出来,走向两位国王:“很高兴听到你们谈话的人,他的名字叫查拉图斯特拉。然而,这里是我的地方与辖区,你们要在我这里寻找什么呢?或许你们已经找到我也在寻找的——较高等的人。”
当那两个国王听了这话,便不禁顿足捶胸而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被识破了!
你的语言之剑深深刺进了我们心灵的最暗处。你说中了我们的苦恼,我们确实正在寻找较高等的人。虽然我们是国王,但是那种人却比我们还高出一等。我们正要把这只驴赶去送他,因为最高等的人也该是大地上最高的主宰。
在人类的命运中,再也没有比大地的强者并非是第一等人这件事更不幸的了,那时一切都将变得虚假、歪曲与荒谬。
假如他们竟是那最后存在,而兽性多于人性的人类,则一般群氓的身价就会不断地提高,到最后,群氓的道德会说:‘看吧,只有我才是!’”
“我刚才听到了什么?”查拉图斯特拉答道,“那是属于国王的一种怎样的智慧啊!我实在兴奋,真的,我已想将这些话形诸诗句了,即使我的诗不合群氓之所好。我早就不去计较世俗的时尚,那么,写吧!”
然而,这时那只驴却开口了,它恶声恶气而清楚地说了一句“咿——呀”。
“有一回——想是正值我主降世的第一年,
不饮而醉的女巫曾这样说道:‘一切都是这么丑陋!腐化!腐化!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如此堕落!整个罗马已经变成了妓院,皇帝变成野兽,而上帝则变成犹太人!’”
两个国王对那首诗赞赏不已。右边的那个国王说道:“噢,查拉图斯特拉,我们出来探望你真是不虚此行!
因为你的敌人曾在他们的镜中将你的相貌显现给我们看,在镜中你有着一副魔鬼冷嘲般的苦脸,所以引得我们十分害怕!
然而,那有什么用呢!你一直用你的警言刺激我们的心灵和耳朵,于是我们就说:他的相貌何足轻重呢!
我们必须听听他的言论。他曾说过:‘你们应当热爱和平,而将它当作未来战争的一种手段,并且应当热爱短暂的和平甚于漫长的和平!’
没有人说过如此好战的话:‘什么是好的?勇敢是好的。好的战争能使一切主张都变得无比神圣。’
噢,查拉图斯特拉,听到这番话,先人的血又在我们的脉管中沸腾起来,它有如春之声相对于老酒桶。
当刀剑如蛇吐红芯般地缠斗时,我们的先人才懂得珍惜生命。他们觉得,每个和平的太阳都是苍白而微温的,而漫长的和平则使他们感到万分惭愧。
当我们的先人目睹挂在壁上之雪亮的刀剑生尘时,是多么地百感交集啊!他们就像刀剑一样地渴望战争,因为刀剑极想饮血,并发出欲念的火花。”
当那两个国王正在兴高采烈地诉说他们先人的幸福时,查拉图斯特拉不由得很想嘲弄他们一番,因为眼前这两个年纪虽大却面貌姣好的国王必然是非常爱好和平的,但是转而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好了!”他说,“那里就是查拉图斯特拉的穴居之所,而这条路正是通往那里的。今日将有一个漫长的夜晚,而现在一个求救的呼声则在催我快去。
假如你们愿意在我的洞中坐候,那将蓬荜生辉。不过,要劳你们久等了!
好吧!那有什么关系呢!此刻还有什么地方比在宫廷里更适于学习等候呢?国王们也都还保持着他们的风度,那不是现在被称为‘等候之能耐’的美德吗?”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