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病,在于有胜心。读书要有收获,关键在于有正确的读书观。
原文
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华杉详解
饵兵勿食。
敌人下饵诱你,你不要咬钩。
梅尧臣注解说:“鱼贪饵而亡,兵贪饵而败。敌以兵来钓我,我不可从。”
战例是曹操饵刘备、文丑。
曹操与袁绍作战,斩颜良,解白马之围后,亲率数百骑兵押送粮草辎重撤退,与刘备、文丑数千追兵遭遇。诸将震恐,以为敌骑太多,不如还营。荀攸说:“此所以饵敌也,安可去之?”于是抛弃辎重,解鞍放马,引诱袁军。刘备、文丑果然争抢辎重。袁军士兵都忙着抢东西,没有战意。曹操率军上马,冲杀进去,又斩了文丑。
杜牧给了完全不同的注解,他说“饵兵勿食”的意思,是敌人丢下的食物你不要吃,小心有毒!“敌忽弃饮食而去,先需尝试,不可便食,虑毒也”。
他还讲了一个战例。
后魏文帝时,库莫奚侵扰,诏济阴王拓跋新成率军讨之。拓跋新成兑了很多坛毒酒放军营里,敌人来攻的时候,他就假装不敌,弃营而去。敌人攻入空营,得了许多酒,大喜,开怀畅饮,酒酣毒发。这时新成再杀回来,不费吹灰之力,俘虏万计。
杜牧注解得对不对?当然不对。孙子的原意,肯定不是提醒你不要吃不认识的叔叔给的食物。但是杜牧注解错也无所谓,错得有价值,让我们知道了还有毒酒破敌这个战例。
我们读书,或者跟人讨论问题,有一个非常非常普遍的毛病,就是有胜心。不是专注于我有什么体会,学到了啥,而是想胜过他。他说得很好了,但我想方设法,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或者换个角度,跟他讨论讨论,总之要让他站不住脚,显我的本事,至少显示我知道得多!
上课向老师提问题,不是真有问题,就是展示一下自己的“智慧”。听完老师的课,或读完某著名的书,跟人交流,不是交流学到了啥。而是一开口就是:“我觉得他那个地方说得也不对嘛!”
胜心是读书学习的大病,跟同学讨论,要压倒同学;上老师的课,想挑战老师;读古人的书,还想胜过古人。一有胜心,读书就不是怀着学习的虔诚,而是抱着纠错的快感,不是“学习型读书”,是“纠错型读书”。
我读《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因为是历代十一人所注留下来,每个人都在前人的基础上注,这种感受就特别明显。第一个注的是曹操,他就是靶子了。谁的靶子呢?主要攻击他的是杜牧,几乎把曹操射成个刺猬。杜牧的注,常常第一句就是“曹说非也”——曹操说得不对!曹操死了,没法从坟墓里起来跟他辩论,所以每次论战当然都是杜牧获胜。杜牧为什么老说曹操说得不对呢?因为胜过曹操比较有快感。
那杜牧是个诗人,是个文人。他就特别喜欢标新立异。我想他在注《孙子兵法》的时候,他不太关心《孙子兵法》对自己有什么用,而是关心自己的文章,如果和前人注得一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孔子说:“恭则不侮。”那不恭,就要受辱了。杜牧老说前人不对。后面自然就有人说他不对。所以《十一家注孙子校理》里,每一句“曹说非也”后面,都有一句“杜说非也”。“拨乱反正”比较多的,是梅尧臣。他是宋朝人,也是诗人,杜牧死了两百年了,他也没法起来论辩。
那么我们认为谁对呢?
首先,我们关心的不是谁对。我们关心的是自己学到了什么,有什么用。读书是观照自己,放自己身上体会,放实际事上琢磨,这才是真读书。搞些标新立异,徒事讲说,是读书的大病!
其次,错的也有价值。杜牧的注,也让我们知道不少新鲜事,不也挺好的吗?再说他下的工夫很大,是十一家里成就最大、影响最大的,我们也不必去纠他的错,得我所取就行了。
克劳塞维茨说:“错误的意见不管多么荒谬,至少让我们知道了别人看问题的角度。”这也是价值。有时候别人跟你说个道理,你觉得他太荒谬了,简直不可忍受。这时候你要往好处想,他让你知道了,还有人是这么看问题的!
第三,到底谁对?这个问题我们当然是关心的,不是没对错,是有对错的。谁对呢?我基本一律是以曹操的意见为准。因为曹操才是吃过猪肉的嘛!其他人猪跑都没见过。
除了曹操,我还有一本注本作标准,就是郭化若译注的《孙子兵法》。郭化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黄埔军校毕业,又多年在抗日军政大学教书。他的注本,可以作为标准答案。
关于《孙子兵法》,我也经常碰到人跟我讨论。比如两个问题,一是说孙子与孙膑是同一个人。这个讨论纯属无聊。孙子是春秋时期跟吴王一起的,《孙子兵法》里有的内容就是具体针对越国的。而孙膑是战国时期齐国人,那时候吴国已经亡了。两人差了一百多年,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无非是有人提出一些说法,显示自己学问。但是这些提法根本不值得采信,这就叫徒事讲说,不是真读书。
第二个经常被讨论的问题,是“小敌之坚,大敌之擒”。那上下文意思本来清楚明白到不能再明白。“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你是“小敌”,打不赢别人,还非“坚”,坚持不跑,就要被人擒了。但国内某研究《孙子兵法》的大家,他说,大家都认为是这意思,但我认为不是,真正的意思是“如果弱小的一方能坚,那就一定能把大敌活捉”。如果孙子是这意思,那他前面的话都白说了。
对“小敌之坚”的解释,还有更过分的,也是一位大师。
他学问大呀!如果解得跟别人一样,就显不出学问了。他说这个“坚”,是财宝,是装备,敌人的财宝、装备,锁得再紧密,只要我们打败他,就可以归我们了!为了论证这个解释,他还以《庄子》为证,庄子曰:“将为胠箧(qū qiè)探囊发匮之盗,为之守备,则必摄缄縢(téng),固扃鐍(jiōng jué)。”人们把财宝锁起来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引盗贼来罢了。
同学们一听,都震了!哇!还是老师学问大!
对于这些读书之病,王阳明说了很多:“其说本已完备,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不是真读书,而是有胜心,徒事讲说,求些虚荣。
读书只问对自己有什么益,有什么用,不要去文字上训诂纠结,自以为在做学问。
所以我读兵法还有一个体会,就是把自己代入进去,假如我是他,我怎么做?而且我们读书,跟看电影一样,自然就把自己代入胜利的一方。要再反过来,把自己代入失败的一方,假如我是他,我怎么办?
把自己代入书中,再把书代入自己工作生活中。这书上的道理、案例,在我的实际工作中有什么相应的情况,有什么启示。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才算书没白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