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的快乐。
哪怕最近工厂订单变多,频繁加班,每个人都累得不想说话,包括最爱聊天的胖阿姨整个人都变得沉闷,白芨却依旧觉得幸福。
零件依旧五分钟一个循环,拿起,组装,放下,继续拿起,组装,放下……但在机械的动作里,白芨的心却全部被家里的小猫占据。
它现在应该在吃东西了吧!希望不要乱跑,隔壁的女邻居失眠情况越来越严重,大晚上穿着拖鞋在家里来回走,哪怕是白芨这种睡眠质量依旧被吵醒了几次。
她本来想去敲门和邻居聊一聊,转念一想,在这样的房子里住着,出现噪音又能怪谁呢?
就算女邻居安静了,楼上的夫妻吵架,楼外的清洁车声音又该谁来管呢?
但是也正是因为夜间醒来,所以白芨才会发现,原来小猫会悄悄跳上她的床,缩成一团,在角落里睡觉。
床板质量不好,小猫往角落里一窝,床板立刻就朝着它的方向轻微翘起。
好重的猫!
白芨在心里感慨,打算下次多给它带几个鸡蛋。
唯一不足的是,白芨依旧没有看清小猫的样子,甚至都没有摸上小猫,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就是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或者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底。
食堂里吃饭的人少了很多,大概是因为最近工作任务紧,很多人自愿放弃了午休时间加班,晚上工厂也不停工,采取轮班制,彻夜运作,整个车间都洋溢着自我奉献热爱工作的氛围。
白芨没有这种觉悟。
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拦住她吃饭,然而她的好心情却在看见男同事的瞬间被打破了。
白芨跟着队伍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男同事紧紧跟着她往前挪,两个人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不远不近,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又是这一句话。
白芨已经听厌了,第一天的时候,男同事的表现还算正常,虽然支支吾吾但可以沟通,被拒绝后也只是沉默地离开,白芨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和平解决,结果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一天中午午休时刻,男同事都会站在白芨的背后,拘谨地低下头问出同样一句话,就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因为没有得到下一步的许可,所以只能在同一个程序中打转,不停卡壳,循环往复。
白芨甚至怀疑即使自己答应了吃饭的要求,男同事也会和现在一样是一副茫然的状态。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过了这么多天后,白芨第一次想起这个问题。
工厂里的人太多,大家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干着差不多的工作,吃着差不多的饭,面目早已模糊在人流之中,日常中上只有一个工作编号,不需要名字,闲聊也仅限于左右四个工位的同事,而这位男同事刚好在第五个工位,属于白芨看见却从来没有聊过的位置。
太远了。
第五个工位的话,声音会全部被机器吞没,完全无法听到彼此在说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白芨在拒绝之外,第一次主动发出询问。
“我……”男同事愣了下,眼睛中的白色丝线垂落到嘴边,又顺着口腔伸了进去,彼此联结,将半张脸都笼罩在网里,看上去不可怕,倒是有点搞笑,很像堆在角落里因为过久无人问津所以布满蛛网的人偶,男同事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像人偶,情绪不多,除了沉默就是拘谨,“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又是这句话,完全无法沟通和交流。
白芨索性不再搭理男同事,直接端着盘子去了食堂外面的草坪上吃饭,天气很好,是难得的晴天,只可惜空气中飘满了细碎的白色丝线。
说起来,柳絮应该也是这样吧,一到春天就飘满天空,顺着呼吸进入人的身体里,如果数量足够庞大,那么占满身体也是可能的。
只不过七区不种柳树,白芨也没有见过柳树,她只是偶尔从胖阿姨口中听过一些大污染前的生活。
在白芨走后,男同事才缓缓抬起头。
名字,我的名字……
他反应慢了半拍,直到白芨走后,大脑才开始缓慢运转,试图对白芨的问题做出答复,然而只要稍微一想这个问题,全身就像是虫子爬一样痛。
男人痛苦地捂住了脸,白色的丝线从指缝间钻出来,有生命地吞吐着。
名字,名字,我的名字!
男人抓住了丝线,想要这些不属于他身体的东西全部都拽出来。
我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丝线很长,没有尽头,男人抓住了一头往外拽,手心很快就团起了一大团白线,两只手都握不住,可是依旧没有找到白线的另一端。
而他的身体也随着白线的拽出迅速萎缩,还算健康的体型变得干瘪,最后只剩下一张皮紧紧贴着骨架。
男人的手终于感觉到了阻力。
找到了!只要再拽一次,把线的另一端从身体里带出来,自己就可以找回名字。
他猛地往外一拽,整个人轰然倒地,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皮,食堂排队的人若无其事从他的皮上走过,好像完全没有看见这一切。
每个人身上都挂着一节线头,宛如没有缝合好的玩偶。
男人倒地后,线头再次动了起来,顺着眼眶退回他的身体里,一大团杂乱的线,却一点没有打结在一起,顺顺利利退回到了男人体内。
男人再次站了起来,从外表看起来,他身上已经一根线都没有,和之前一模一样,但如果有人剖开他的身体,就会发现他的体内已经没有了血肉内脏,只有不停蠕动的白色线团。
即使没有主动参与夜间轮班的人晚上也要加班。
得知这个消息的白芨脸色不算好。
虽然经理说了城邦特批一号线延迟半小时运营,保障下班的人都能回家,可是白芨不想坐地铁,更不想加班。
这破工作,干这么久一分钱不涨,工作时长倒是蹭蹭往上涨。
白芨左右看看,却发现周围人都没有反对,全都闷头工作,就连一向最爱抱怨的工友也很顺利地接受了。
不会吧!大家是疯了吗?
在看见地铁变成银白色虫子的时候,白芨都没有怀疑过世界疯了,但现在,她很确定,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悄悄发生了,不然不可能有人会热爱工作!
下班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
白芨在地铁口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走进去,她知道七区所有的公共场所零点熄灯,也就是说自己会有一段路在完全的黑暗中摸索前行。
但是……
白芨听着通道口传来的地铁声,就想起那只白色的胖虫子。
即使是幻觉,也完全不能接受的程度。
白芨转身冲入了小路,她带着手电筒,跑得快的话,应该只需要走一小截黑暗道路而已。
在她和人群逆向而行的时候,工厂门口一个模糊扭曲的影子正凝视着白芨的背影。
白色的丝线已经完全收拢进身体里,将最后一点人类的表情也带走,留在身体里的只有机械般的重复。
男人低下头,眼睛顺着重力的方向滚落下来,然后又被线拉起来,填回眼眶,迟钝片刻后,失控的身体找到了前进的方向,男人踉踉跄跄跟着白芨走入小路。
隐隐约约地,白芨总觉得背后有人在跟着自己。
但是夜色漆黑,周围又实在寂静,说不清是风声,脚步的回声,亦或者是自己神经紧张造成的幻觉。
白芨只能选择握紧手中的包,告诉自己再走快一点,但是太累了!连轴转的工作带来的不止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大脑的迟钝。
注意力涣散,对身体的控制力下降,烦闷,不安,以及想要毁灭点什么的冲动,全部都挤在小小的心脏里,让白芨心烦意乱。
——咔哒。
一声轻微的声响从头顶传来,白芨抬起头,看见路灯从远处开始渐次关闭。
零点了。
黑暗就像海啸从远处以飞快的速度奔袭而来,将白芨拖入其中。
当视觉受阻后,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身后的脚步声陡然加快,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朝着自己扑来。
怎么真的有人跟着自己!
白芨身子猛地向前,拧开了手中的电筒,猛地往旁边一挥。
打中了!但也可能没打中。
刚刚一瞬间的触感实在奇怪,像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毫无力度。
手电筒微弱的光芒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就像一叶小小的孤舟,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被吞没。
白芨也知道不能指望手电筒,她买这玩意才花多少钱,能够亮就已经不错了,还指望它发出多大的光?白芨又不是资本家,花1900的工资就希望人帮她卖命。
树叶晃动。
但是白芨却没有感受到风声,是那个尾随者发出的声音吗?手电筒的亮度只能照亮周围三米远内范围,没法看见藏在树叶里的东西。
因此白芨干脆关闭了手电筒,在黑暗中过于依仗唯一的光源,只会错过身体其他感官发出的危险提示。
四周陷入完全的黑暗中。
白芨听见了旁边的呼吸声,但是她站着没动,等到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的时候才猛地抬手,一个手肘打在了那人的胸前。
触感不对。
好软。
白芨只觉得自己的手陷入了沼泽地里,完全拔不出来,四周全是软乎乎的生物,在皮肤表面疯狂挤压,试图找到一个侵入点。
——咔哒。
空闲的另一只手按开了手电筒。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白芨终于看清了站在对面的人,又或者已经不算人了。
被白色线条完全侵入的人体,从眼眶处破开,滚落出大团有生命的线头,隐约之中,可以看清眼眶里正在孕育的虫子。
银白色,细长,腹部底下一排短粗粗的脚,和地铁虫子一模一样,只不过是缩小版,正在不停地蠕动。
而白芨的手轻松从男人的身体表面打入了身体内部,被虫子缠上。
恶臭味散开。
男人缓缓抬起头,每开口一次,嘴里就掉出一截白色线条虫。
“我
可
以
请
你
吃
饭
吗?”
在说完最后一个词后,男人的胸口彻底炸开,无数的虫子从里面掉落,爬满了地面,不停向着白芨的方向蠕动。
恶心的,讨厌的,痛恨的。
白芨立刻向巷子尽头跑去,讨厌的垃圾就该全部丢进垃圾桶里,一想到天空中飘着的柳絮状丝线就是没有长大的虫子,白芨只恨自己没有天天戴着口罩出门,天知道在每日的呼吸中,有没有将这种虫子吸入身体里。
难怪城市里的每个人都被虫子爬满。
恶心恶心恶心!
白芨在黑暗中狂冲,她记得前面有一个小型私人停车场,里面不断电,常年安装监控,是属于小部分人的特权。
贸然进入其中会被城邦当做盗窃犯抓起来,但是进监狱也比被虫子钻进身体里强。
白芨翻进了停车场,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头试图打碎车玻璃。
而就在白芨砸玻璃的时候,掉落在地上的虫子又重新组装成了男同事的样子,朝着白芨的方向走来,不紧不慢,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男同事已经走到了身后。
而白芨也终于砸开了车玻璃,她不会开车,但没关系,现在也不是开车的时候,白芨在工厂上班的时候见过汽车的构造,知道哪里是油箱,她来这里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将所有讨厌的虫子全部烧死。
“我……”男同事带着同样羞涩紧张的表情,低着头准备开口,却被白芨直接踹进了车子里,关上车门,点燃油箱。
强大的爆炸气流将白芨掀翻在地,火光冲天,停车场内的警报响个不停,但是沉睡中的城市却没有醒来。
停车场保安,城防部……本该在宵禁后巡逻的人全都不见了。
白芨坐在地上,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火光中站起来,掉落在地的虫子被高温炙烤,烧热后炸开,发出滋滋滋的声音。然而男人的身体却没有丝毫受损,他体内的虫子源源不断,被烧死后又很快补充到位。
白芨心如死灰,这就是春天吗?永远杀不尽的虫子,万物躁动,百虫复苏。
她抬起头,透过火光,看见男同事依旧拘谨紧张,小声开口,
“我可以请你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