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桐书院外。
孟锦霄道:“姐,就送到这吧,你该回去了。”
“不行,不亲眼看着你进去,我不放心。”孟锦瑶径直朝书院走去,暗中摸了摸袖口里的手帕。
“我都说了我会好好读书的。”孟锦霄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身后。
走了一段路,孟锦瑶问:“教你的夫子在哪?”
他硬邦邦地回答:“不知道。”
“那我自己去问,”孟锦瑶冷飕飕地飞去一记眼刀,“若是让我知道你的功课没完成,你就死定了!”
就知道逃不过,孟锦霄沉思了片刻,决定带她去找那位最为温柔的夫子李润。
说是夫子,但也不尽然,李润是李夫子的儿子,虽然才十六岁,但他已考取了秀才功名,很少授课,其余时间都在用功读书,只为在明年的春闱上博得一个好名次。
“对了姐,李秀才还没娶妻呢,长得又仪表堂堂,”孟锦霄嬉皮笑脸道,“要不要我跟你们牵个线?”
不经意间被弟弟戳中心思,孟锦瑶顿时脸红了,扬声道:“瞎说什么!”
“差点忘了,他比你还小一岁呢,你已经是老姑娘了,”孟锦霄一边跑一边喊,“人家也看不上你!”
孟锦瑶没去追弟弟,黯然垂眼,是啊,她怎么能配得上李润呢……
早起的精心装扮都成了笑话,孟锦瑶越看越觉得碍眼,转头就走。
还在往前跑的孟锦霄没听到身后追他的动静,回头一瞧,便见她正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顿时慌了,姐姐生气了?他连忙跑过去,赶紧认错:“姐,我说着玩的,你别放在心上。”
“你说的没错。”
孟锦瑶轻轻吸了下鼻子,不让他看穿自己的失态,佯装淡然道:“你快上课了吧,我该回去了。”
孟锦霄挠挠头,今天的姐姐太不正常了,他平时没少开这种玩笑,孟锦瑶也没少给他爆栗,但是今日的境况却和以前不一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锦霄?”
不远处传来一声温润的呼喊,孟锦霄循声望去,眼睛一亮,果真是李秀才!
他连忙跑了过去,将人带到姐姐面前,气喘吁吁道:“姐,这位就是李秀才,你随便问,我先去上课了啊,不管打我还是骂我,悉听尊便。”
他迎着开课的钟声跑远。
孟锦瑶抬起头,望见一袭绣着瘦竹的青衫,往上,长相温润,唇红齿白,他漾着笑,眼角有条笑纹,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骤然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孟锦瑶懵了一瞬,下意识行礼道:“李、李秀才。”
手忙脚乱间,手的位置似乎放反了,她连忙调换过来,福了福身,心头懊恼不已。
“姑娘是?”
他的声音泠泠如山涧溪水,孟锦瑶微微红了脸,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开口:“孟锦霄是我弟弟。”
不过,他真的不记得她了吗?孟锦瑶在心底叹息一声。
“孟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大概学识渊博的人都是相似的,他说话的语调和明桃很像,慢条斯理,咬字清晰,只听声音也无端让人放下戒备。
孟锦瑶稳了稳心神,道:“我想知道我弟弟在书院有没有用功读书,还请先生告知。”
这个理由是来的路上就想好的,她已经默念了千百遍,所以说得还算是顺畅,暗暗松了口气。
“令弟聪慧机敏,率性活泼,夫子们对他评价极高,只是若是再用功一些……”
孟锦瑶边听边点头,看似认真,实则在犹豫要不要将手帕送给他,贸然表明心意似乎不太好,更何况她绣的那么丑。
可是她听说,李秀才已经在相看姑娘了,若是再不送,以后大概没有机会了。
手帕攥紧又放下,她迟疑着,进退两难。
北屋里,明桃拿着汤匙,慢条斯理地喝着汤药。
原本以为她很快就会喝完,李清洲便没走,没想到等了一会儿,汤药才喝下四分之一。
她的脸也皱得厉害,看起来像是已经苦得受不住了,不过这副模样相较于之前大家闺秀的做派,倒是多了几分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灵动娇憨之感。
李清洲问:“要不要吃一颗蜜饯?”
明桃摇摇头,她舍不得吃,忍着又苦又腥的味道喝了一勺。
她喝得难受,李清洲也看得难受,索性提议道:“不如一口气喝完。”
明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从前她都是这样喝的,只有小口小口地喝才是娴雅的贵女姿态。
蓦地又想起来,如今她不是什么贵女了,只是一个不知父母是何人的孤女。
想起那些旧事,她黯然地垂下眼睛,盯着药碗出神,一口气喝完……模样得多难看啊。
她思忖着,又想,只受一次苦的话,似乎并不难以接受。
明桃抿了下唇,下定决心,生平第一次端起碗一饮而尽。
药汁不可避免地顺着下巴流下来,她顾不得去擦,轻咳两声,那股味道直冲喉咙,她几乎要反胃了,屏住呼吸解开油纸包。
见她的模样如此难受,李清洲正思索着自己是不是提了一个不好的建议,便见纤纤玉指捏起一颗蜜饯送到唇边,丁香小舌探出,快速将蜜饯卷了进去,她眯起眼睛,神色倏然变得满足。
他怔了下,慢慢垂下眼,脑海中却浮现出小花猫吃鱼的模样,不自觉地勾了下唇。
明桃第一次摒弃淑女姿态,下意识关注旁人的反应,抬眸望去时,恰巧见他在笑,连忙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的药汁,太丢人了。
不过李清洲不常笑,总是冷着脸,他人本就冷,脸也板着,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没想到笑起来时瞧着平易近人多了。
明桃咬了一下蜜饯,甜甜的汁水化开,将腥苦味彻底祛除。
“清洲哥,我喝完了,劳烦你将碗拿出去吧。”明桃也朝他甜甜一笑。
李清洲抬眼,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明眸漾水,嫣然一笑,比枝头肆意绽放的桃花还要动人。
他愣了一瞬,应了声好,抬脚走出门去。
“清洲哥。”
他回过头。
明桃指指放在木桌上的东西,无奈道:“你忘了拿碗。”
还没见过他这么傻的时候,明桃想笑又不敢笑,抿紧了唇努力忍住,眼睛却弯成两道月牙。
李清洲顿了下,匆匆将碗收走,逃也似的离开了。
出了门,被冷风一吹,他吐出一口浊气,他这是怎么了?
正欲关上北屋的门,大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大哥,就是这里!”
“走!跟我进去!”
李清洲神色微凛,朝门外望去。
须臾之间,砰的一声,大门被用力踹开,摇晃几下,抖落些许尘土。
一群身穿同样衣衫的壮汉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看热闹的邻里。
李清洲拧眉扫视一眼,转过身看了一眼明桃。
她不安地望着他,脸上血色褪尽,绽放一时的桃花迅速枯萎。
他轻声叮嘱:“不要出来。”
干脆利落地闸上北屋的门,李清洲冷声问:“来者何人?”
为首的方脸壮汉上下打量他一番,身材高大魁梧,看起来是个能打的,但他身后跟着十个兄弟,没什么好怕的,于是不客气道:“老老实实将那个逃出青楼的妓子交出来,我放你一条生路,不然……”
十余人齐刷刷拔出腰间佩剑,没将李清洲唬住,却震慑了胆小的村民与孩童,当即惊叫与哭闹声响成一团。
“爹爹,我怕。”
“要出人命了!”
“清洲,不是冲你来的,赶紧过来啊!”
李清洲不为所动,瞥了一眼邻里,目光锁定吴婶的小孙儿吴宁,人机灵又能跑,于是扬声道:“去请里正过来。”
“你放心清洲哥,我马上就去!”
见他撒腿便跑,李清洲稍稍放心一些,随手抄起一根木棍。
吴婶担心道:“清洲啊,你别意气用事,十几个人呢!”
“我心里有数。”
他睥睨着为首的人,眉眼刚毅。
方脸壮汉怔愣了下,一瞬间竟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过到底是花拳绣腿还是绝顶高手,一验便知。
“上!老爷说了,抓到人重重有赏!”
李清洲握紧木棍,横扫为首三人。
冷眼瞧着他们倒下,他的眼前蓦地出现一幅幅烟尘滚滚的破碎画面,耳边响起鲜血喷涌的声音,令人振奋。
李清洲眯起眼睛,还有精力分神去想,他曾经似乎杀过人。
又有人冲上前来,他握紧手中木棍,又像是握着无坚不摧的宝剑,熟练地像用过千百回。
他看着来人,当机立断便是一棍,那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他冷冷地想,蝼蚁之辈,不足为惧,他从前可是……可是……
李清洲茫然地想,他从前是什么?
脑海里的雾散了些许,却又重新变得浓重,什么都记不清了。
屋外兵刃相撞,响声震天。
明桃缩在被子里,听得依然清晰。
她咬着唇瑟瑟发抖,眼泪不停地流,她以为自己会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吗?
轰隆一声,屋门重重地震了一下。
明桃捂住嘴,将快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咽下去,等了一会儿,无事发生。
她勉强定了定心,想起以一敌十的李清洲,顿时又担忧起来,她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清洲哥会不会有事?
闭着眼睛凝神细听,一声又一声的闷哼与喊叫传来,她仔细分辨着,越来越怕,已经打了这么久了,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被人打死?
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她探出脑袋,艰难地坐起身,含着泪做出一个决定。
不能让清洲哥再打下去了,他已经救了她许多次,这一次,该是她报答的时候了。
为人妾室而已,至少还能苟活于世,可若是清洲哥被打死了,她这辈子也还不清欠他的债。
明桃眼含热泪,缓缓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