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糕香甜软糯,入口即化。
明桃吃过的点心数不胜数,其中不乏进贡给宫里的,可对她来说,全都比不上今日所食,她慢慢吃了一块。
不过巾帕搁的位置有些远了,她探身去取,哪怕足够小心,却还是牵扯到伤口,忍不住痛呼一声。
立刻便有人开门进来,三两步跨到她面前,沉声问:“伤到了?”
“没、没有,”明桃忍着疼露出一个笑,“我没事。”
李清洲望着她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皱眉,片刻后才问:“你要拿帕子?”
他将帕子递了过去,明桃低声道谢,沾了沾唇角,又仔仔细细地将手擦了一遍。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却做得格外娴雅,举手投足间让人目不转睛。
李清洲默默地想,这样的姑娘,只会为千恩万宠娇养着长大的,不会是妾,更不会是青楼出身。
明桃放下帕子,轻声问:“清洲哥有事吗?”
他回过神,将一块栗子糕放下,“我不吃这个,给你吃吧。”
见孟锦霄果然去送了,明桃松了口气,抬眼却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神色也有些踌躇,便道:“清洲哥有话就直说吧。”
只要不是赶她走,她都能接受。
李清洲便道:“你的伤势不容乐观,我们想带你去趟镇上,让医馆里的郎中瞧一瞧。”
他还没说完,明桃的脸便白了,喃喃道:“我、我不想去……”
那些中伤她的话如魔音灌耳,每时每刻都环绕着她,她不愿出门,只想拥有片刻的宁静。
“你是不是怕会有人指指点点?”
明桃眸中含泪,甫一点头,泪珠扑簌而落,她用手背拭去眼泪,独留眼尾一抹红。
李清洲不敢多看,匆匆垂眼,淡声问:“你是吗?”
“当然不是!”明桃急切开口。
“既然如此,便没有什么好怕的。”
顿了顿,他又道:“这几日我出门时,没有人在我面前说过什么,想必他们很快便忘了。”
“你不是女子,你不懂,”明桃吸吸鼻子,“就算他们不说,心里也记着,等你走后,你怎么知道他们背后没有议论呢?”
李清洲默然不语,他确实无法保证。
“可是你的伤怎么办?”他看向她的肩。
明桃小声开口:“好得慢一些罢了,不碍事的。”
见她依然退缩,李清洲只好冷声道:“伤口若是不及时处理,轻则留疤,重则毙命。你可以一意孤行,但是你不想找回自己的身世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明桃抿唇,她知道的,所以毫无留恋。
可是……她真的想死吗?
不,她不想。
拼尽全力重活了一次,她不想就这样死去。
明桃颤着声音开口:“什么时候去医馆?”
“今日。”
明桃沉默了一会儿,这样也好,省得她再反悔。
李清洲马上去借骡车。
孟锦霄已经在姐姐这里知道了前因后果,怒气冲冲地跑进北屋,对明桃承诺道:“你放心,若是敢有人骂你,我马上把人打跑!”
明桃感激地望着他,“多谢锦霄。”
孟锦瑶将碍事的弟弟赶到门外,对明桃道:“我扶你起来,一会儿咱们坐骡车过去。”
明桃点点头,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慢慢站起来。
双足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明桃有些眩晕,摇晃了几下才站稳。
“能走吗?”
明桃点点头,在孟锦瑶的帮助下走了一小圈,没有牵扯到伤口。
担心她会累,孟锦瑶道:“骡车一会儿就过来了,你先坐下歇着。”
只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骡车过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孟锦瑶指挥弟弟去看看怎么回事。
若是往常,孟锦霄定会推三阻四,但是事关明桃,他应了一声,即刻出门。
刚走出家门,便见拐角出现一只骡子,他马上凑过去,笑道:“清洲哥真有本事,竟把里正家的骡子借来了。”
村里有骡子的人家不多,其中就属里正家的最健硕,就算套上车后坐四个人,速度也不会太慢。
李清洲“嗯”了一声,将剩下的话吞到肚子里。村里人一听明桃要坐,说什么都不借,他只能去求了里正。
不一会儿,孟锦瑶搀扶着明桃走了出来,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澄澈的杏眼。
明桃不好上车,动作稍微大一些便被扯痛伤口,尝试了几次之后,她疼得面色发白。
孟锦瑶当机立断道:“清洲哥,你抱她上去。”
李清洲还没说什么,孟锦霄马上开口:“我也能抱,让我来!”
“就你这个小身板,也不怕伤着明桃。”孟锦瑶瞪弟弟一眼。
虽然孟锦霄也有些肌肉,但是与高大魁梧的李清洲相比就不够看了。
李清洲看向明桃,征求她的意见。
明桃从未在光天化日之下和男子如此亲密,可她更担心再耽搁一会儿,会有村人出来围观,于是只迟疑了一下便同意了。
腰肢顿时被一只炙热的手握住,身体开始腾空,明桃吓了一跳,立刻圈住李清洲的脖颈。
他顿了下,稳步踏上骡车,身体微微前倾,明桃的鼻尖毫无防备地擦过他脖颈的肌肤,她呆呆地后仰,便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面色却未变分毫。
明桃垂眸,安稳地坐在骡车上,他的手适时松开。
“多谢清洲哥。”明桃平复着心跳,轻声道谢。
李清洲未发一言,坐到前面驾车,孟锦瑶姐弟俩也上来了。
孟锦霄关心地问:“明桃,伤口不疼吧?”
明桃摇摇头,调整姿势坐直了,腰间的热度经久不散,让她不太自在。
骡车慢悠悠地向前驶去。
天还亮着,但阳光的热度可以忽略不计,风也微凉,明桃裹紧了衣裳,低头盯着鞋尖,一眼都没有多看。
如今不是农忙的时候,家家都有闲工夫,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瞧见李清洲赶着骡车过来,纷纷打招呼。
“清洲啊,这是要去哪儿?”
李清洲挨个唤了人,这才回答道:“去镇上。”
“那你可要抓紧咯,冬日天黑得早!”
李清洲微微点头,“那我先走了。”
“好嘞,慢点啊!”
走出两丈的距离,风里飘来几个字——小娼妇、就是那个吧、不敢见人……
孟锦霄怒火中烧,正要起身,孟锦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头。
“姐!”孟锦霄低吼,“你别拦我!”
“现在是去医馆重要还是和他们对骂重要?”孟锦瑶淡淡开口。
孟锦霄顿时泄了气,又路过了几个人,依然是同样的境遇——人前客客气气,人后嘲讽不断。
忍着怒气出了鹿首村,孟锦霄的手早已紧握成拳,狠狠地砸了下来。
“你若是有力气没处使,便去推骡车。”孟锦瑶瞪他一眼。
刚巧是一段上坡路,孟锦霄二话不说,直接跳下车,将所有的不满都积蓄在手臂上,青筋暴起。
孟锦瑶看了眼缩得像鹌鹑般的明桃,用平生最轻柔的声线询问道:“明桃,出村了,要不要看看风景?”
明桃摇摇头,将泪水浸在衣襟里,她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境况,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听着那样戳人的字眼,她还是难受。
一路无话。
顺利来到苍平镇,李清洲将骡车停在医馆外,像来时一样将明桃抱下来。
离得近了,他清楚地瞧见她微红的眼眶,还有眼尾淡淡的红,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
明桃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多谢。”
李清洲没说什么,将她放下。
进入医馆,年迈的郎中简单询问几句,便由医女带明桃进入隔间查验伤口。
三人都在外面等着,不多时,明桃出来了。
郎中和医女商量几句,捋着胡须开口:“这位姑娘伤口不见好,又泡了水,情况不容乐观啊。”
孟锦霄焦急出声:“多少银子我们都出得起,您救救她,千万不能留疤啊!”
他年纪小,说话不顶用,郎中看向最为年长的李清洲,见他点头,这才道:“老夫这就去配药。”
过了片刻,医女带明桃去换药,孟锦瑶正想跟着过去,想了想又悄声道:“现在就付钱,别让明桃瞧见了。”
李清洲点点头。
不消片刻,他们拎着药包从医馆出来。
为了能在天黑之前回家,一刻也耽搁不得,是以四人直接坐上骡车,往鹿首村驶去。
明桃不安地问:“花了多少银子?”
孟锦霄笑嘻嘻道:“没多少,咱们家有的是银子,你别管这个,好好养伤吧。”
明桃闻言更难受了,小声开口:“等我伤好了,我就开始绣些物件补贴家用,一定努力赚钱还给你们。”
“你会绣什么?”孟锦霄兴致勃勃道,“你给我绣一个吧,正好抵今日的药钱。”
明桃摇摇头,“我可以送你,但是钱是一定要还的。”
“送我?”孟锦霄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明桃认真颔首:“清洲哥和锦瑶姐姐也有的。”
她一碗水端平,孟锦霄顿时不干了,“清洲哥不需要那玩意儿,我姐自己会绣,所以能不能只给我绣?”
孟锦瑶一巴掌拍到弟弟头上,色厉内荏道:“我不会!”
明桃顿时想起她那条绣的不成样子的手帕,偷偷笑了一下,连忙开口:“我可以教你的。”
“我才不想学呢,”孟锦瑶别别扭扭道,“我这辈子都不想拿绣花针,学什么学。”
“对对对,我姐不是女人。”
孟锦霄耍贫嘴,不出意外,脑袋上又挨了一巴掌。
明桃捂住嘴巴偷笑,杏眼弯成月牙。
最后一抹余晖自天际消失,黑夜笼罩穹宇,骡车离鹿首村越来越近。
李清洲松了口气,借着月光慢慢赶路,终于驶入村里。
几声狗吠之后,孩童的笑闹声隐隐传来,饭菜的香味也飘了过来。
一路上的好心情慢慢消散了,明桃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乞求着路上的人少一些。
可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她便听见一阵吵嚷声,随着他们的走近,谈笑声戛然而止。
“清洲,回来啦!”
李清洲喊了声“张大哥”,默默点头。
“哎哟,天色这么暗,我都看不清人了,”一个婶子笑道,“车上是瑶丫头和锦霄吧,还有一个是谁?”
明知故问。
李清洲平和道:“是我远房表妹。”
张大哥也笑,“清洲想起自己的身世啦?”
“想起来一点,她确实是我表妹。”
说着他便要继续往前走,邻里却堵着路不放行,笑眯眯道:“你这个表妹来了好几日了,得让咱们看看,以后也好认认人啊。”
明明是开玩笑似的语气,明桃却颤了颤,总觉得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用慈爱的目光将她化为齑粉。
“天色已晚,看不清,”孟锦瑶咬牙挤出一个笑容,“劳烦各位叔伯婶子让一让,我们家还没吃饭呢。”
“嗐,那有什么打紧,来我家吃。”
孟锦瑶正要客气两句,忽然有人高呼:“婶子,你可千万别让人进去,不然我都要嫌你家有股骚味了!”
像是戳破了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人人都笑起来,各个脸上都闪着快活的神采。
明桃将自己缩的更小,咬紧了唇一言不发。
“够了!”
孟锦瑶忍无可忍,大喝一声,镇住了不少人,笑声有片刻的凝滞。
邻里反应过来,纷纷开口:“你看看你这个丫头,怎么不识好歹呢。”
“赶紧把她送走吧。”
“万一教坏了我家姑娘就不好了。”
“咱们村清清白白,可不能被一颗老鼠屎糟践……哎呦!瑶丫头,你做什么!”
不知哪来的一根竹竿,孟锦瑶站起身不管不顾地扫了一圈,扬声道:“前几日几个壮汉来搜人,明桃就在家里,若是他们找的人真的是明桃,为何不将她带走?”
众人面面相觑。
“这……许是她躲起来了。”
孟锦瑶冷哼一声,“她一个受着伤的弱女子,能躲到天上去?既然没被抓,那她就不是!”
说到这里,她随意指着一个人说道:“仅凭着外人的三言两语便说人家是青楼里的,既然如此,我说你家女儿是娼妇,你认不认?”
那人顿时变了脸色,干笑道:“我就是来凑个热闹,关我啥事?”
孟锦瑶也冲他一笑,“凑热闹可以,若是再说些没谱的事,那就不好了,您说是吧,李叔?”
不等他回答,孟锦霄接过竹竿,大力杵到地上,恶狠狠道:“各位叔伯婶子都知道我脾气不好,再让我听见一句不该说的,这根竹竿可就不长眼了!”
李清洲淡淡补充:“我们只想平静度日,不想动武。”
“动武”两字,满满的威胁,乡邻们对视一眼,都有些忌惮。
姐弟俩都是嘴上厉害,李清洲就不一样了,人人都知道他是打猎的一把好手,去年还独自猎了头百来斤的野猪回来,他毫发无损,若是想打残个人,轻而易举的事情。
谁也不想当靶子,邻里纷纷笑道:“哎呀,都是闹着玩呢,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回家去吧。”
骡车前自动让开一条路,黑暗里,明桃双眼含泪,慢慢抬头。
回望一眼,身后的乡邻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那些中伤她的话忽的消失了。
视线偏移,她看到男人宽阔的肩,还有天际隐隐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