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正是清晨见过明桃的李大娘。
李大娘眼睛一转,笑呵呵道:“眼花了眼花了,村里哪有这么俊秀的闺女!”
方脸汉子却不信,握着腰间佩刀渐渐逼近,冷笑道:“知情不报可是要掉脑袋的。”
李大娘平生最恨威胁,闻言也来气了,见邻居们都聚了过来,庄稼汉不比壮汉力气小,而且这里是她的地盘,怕什么,心里顿时有了底气,双手叉腰开骂。
“你个狗娘养的,我们鹿首村世世代代都是良民,什么娼妇,我看你娘才是娼妇!”
壮汉额头青筋直跳,拔刀相向。
李大娘吓的后退一步,气势却丝毫不减,“来来来,往这砍!我们里正也不是吃素的!敢动我一根汗毛,你别想走出鹿首村!”
邻里纷纷助威,还有人抄起擀面杖舞得虎虎生风。
迫于压力,方脸汉子收了刀,低声咒骂一句,带着壮汉们走了。
李大娘扬声喊:“小兔崽子们好走!姑奶奶就不送了!”
眼见着壮汉们消失在路的尽头,众人都松了口气。
相较于一个毫无威胁的小姑娘,他们更害怕这些壮汉搅乱他们平静的生活,得让这些人知道他们不好惹,不然是个外人都能欺负到他们头上了。
“不过确实有些像,”李大娘悄悄说,“我看得真真的,那双眼睛得有七分像!”
可惜她害羞,一直躲在被窝里,只瞧见了眼睛,没见到正脸。
“嗐,那个小闺女不会真是那种出身吧,作孽呦!”虽是惋惜的语气,脸上的鄙夷却藏不住。
“说不准,我听说啊,”邻居的声音不高不低,“青楼里的也是按着大家闺秀培养的,琴棋书画都得学呢!”
“啧,那清洲可就惨咯!救回来的人其实是个小娼妇!”
清洲……
去而复返的方脸汉子思忖片刻,刻意走远了一些,找到一个小男童,塞给他两个铜板,问他认不认识叫清洲的人。
原本还有些害怕的男童收了钱,高高兴兴地指明了方向,脆生生道:“清洲哥哥是那家!左拐就到了,家里养了三只鸡!”
方脸汉子带着壮汉们悄悄前去,刚巧是方才聚集的地方不远处。
“大哥,锁门了,好像没人,咱们还进去吗?”
方脸汉子笃定道:“这户肯定有猫腻,不管里面有没有人,搜了再说,咱们得回去交差。”
几人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
孟家统共四间屋子加一个灶房,各自分散开来。为保万无一失,方脸汉子一间一间地搜。
最后轮到灶房,其中一个浓眉壮汉从里面出来,脸上两道黑灰,嫌弃道:“大哥,我连地锅都看了,没人。里面怪脏的,您身份尊贵,别进去了。”
方脸汉子从外面瞅了一眼,灶房一览无余,藏不了人。
但为保不出差错,他还是想去看一眼,浓眉壮汉却拉住他,惊道:“大哥你听,此处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就算方才在这里,现在肯定已经逃到山上去了!”
方脸壮汉神色一凛,果然听到了外面有人在闲话家常,方才声音那么大,肯定已经惊动人了!
“追,她肯定还没走远!”
浓眉壮汉最后离开,隐晦地回头看了一眼灶房的方向,跟上众人翻墙出去。
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明桃蜷缩在水缸里,冷水与热泪混杂在一起,伤口被泡得溃烂,生理与心理上的疼交织,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她知道这段时间肯定会有人来找她,所以稍微有点动静便惊醒了,但是她没有想到为了找到她,竟不惜损毁她的清誉。
青楼的妓子,妓子……
真的一点情分都不留了!
水里的呼吸愈发困难,明桃苦笑一声,完全没有求生的意志。
就这样死了也好,这个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呢?
呼吸变得薄弱之时,五感也渐渐迟钝,明桃忽的忆起待在娘胎里时的感觉,面前似乎出现一个满身柔光的女人,面容模糊却熟悉,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
是她的娘亲吗?是娘亲来接她了吗?
娘亲,人间太苦了,桃桃不想待了,你带我走吧……
明桃下意识张开手臂,想要拥抱虚影,耳边却响起一串“咕噜噜”的声音,紧接着“哗”地一声,她离开了水缸。
求生是本能,明桃下意识大口大口地呼吸,脚步虚浮地后仰,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滑进水缸时,背后多了一只炽热的手。
须臾之间,双脚踏踏实实地落在地面,明桃一阵眩晕,朦胧地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喃喃道:“李……公子……”
李清洲垂下眼睛,没有多看她湿身后的模样,但只一眼也能看出她在水里待得太久。
“我去找吴婶帮你包扎。”
刚迈出一步,衣袖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扯住。
明桃乞求地望着他,她不想被村人当成妓女对待,她受不了那样的目光。
“不要……我、我谁也不想……”
“见”字还未说出口,明桃软软地倒在地上。
李清洲眼疾手快地将她扶起,低声说了句“得罪了”,单手抱她去了屋里。
探了鼻息之后,他松了口气,径直出门前往吴婶家。
“吴婶,那个姑娘……”
“我管不了!”吴婶满脸鄙夷,“真是晦气,一个那种地方来的女人,我碰一下都觉得脏了手!”
李清洲在回来的路上已经了解了些许经过,闻言反驳道:“她不是……”
但吴婶哪肯再听,直截了当地关上门,道:“清洲,别说婶子心狠,我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女人,我劝你一句,早点把她送走!”
顿了下,吴婶又道:“我听说,她清早说她是你的远方表妹,大家伙都知道你失忆了,哪来的表妹,这种谎话连篇的女人,断断是不能留的!”
李清洲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想了想,他又去找了几个相熟的婶子,不出意外,全都被拒之门外,只得回家。
脚步沉重地回到家,李清洲皱眉扫了一眼她开始渗血的左肩,若是再不处理,或许血肉便会与衣裳黏在一起。
李清洲叹了口气,若是孟锦瑶在就好了,可她今日去舅舅家了,如今才申时三刻,天还亮着,一时半刻她应当不会回来,为今之计只有……
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直接撕开她的衣裳。
许是没有把握好力道,黏在一起的血肉被扯痛,她蹙起了眉,唇齿微张,不停吸气。
“唔……好疼……”
梦呓般的低语,字眼模糊,李清洲耳力极佳,听得一清二楚。
他顿了顿,终于意识到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不是他这样皮糙肉厚的汉子。
思索片刻,他找来一把剪刀,尽量小心地剪开衣裳,擦干她湿透的肩,开始处理伤口。
这没什么难度,但一旦想起她身子娇弱,他便犹豫不决,生怕弄疼了她。
终于结束,李清洲紧绷的弦顿时一松,抬手抹了把汗津津的额头,这种细致活,比他猎野猪还累。
“冷……”
他抬眼看去,她面色酡红,身形微微颤抖。
他迟疑着看向她湿透的衣裳。
他可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处理伤口,可是换衣裳这种事情,不能由他来做。
思索片刻,他端来炭盆,紧挨着床沿放下。
炭盆许久未用,满手都是黑灰,李清洲出去洗了个手,回来时发现在床上躺的好好的人竟不断朝着炭盆靠近,眼看着就要栽下去。
李清洲一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当机立断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里推。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裙角燎了个洞。
他拧眉松开她,想直接摁灭微弱的火星,手腕却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扯住。
粗粝的指腹处,一片细腻的柔软。
“好暖和……”昏迷不醒的人发出一声喟叹般的呓语,眉目舒展。
李清洲顿了顿,换了一只手灭了火,犹豫片刻,他坐了下来。
可床上的人并不满足于萤火之暖,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掌心发烫。
“哥哥……”
李清洲怔了下,视线下移,掌心里躺着一张通红的小脸,五指微微收拢,指腹便陷入难以言喻的柔软触感,像缥缈的云。
他一时愣住,忘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吱呀一声。
轻微的脚步声让他辨别出是孟锦瑶回来了,他托着她的脸放回枕头上,立刻起身出门。
“帮她换身衣裳吧,”他看向孟锦瑶,“她受了寒,伤口我已经……”
顿了下,他垂下眼睛,“我已经让婶子包扎过了。”
孟锦瑶瞥他一眼,淡淡询问:“这个女人是妓女?”
回家的路上,村人们七嘴八舌地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她已经了解得八.九不离十。
李清洲立刻反驳:“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孟锦瑶呸了一声,“你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李清洲沉声道:“既然我救了她,就不会让她死在我面前。”
掌心里的细腻触感还在,他攥紧了拳。
孟锦瑶跺着脚进了自己屋里,木门被大力甩上,“吱嘎”一声响。
没过一会儿后,她拿着干爽的旧衣裳出来,看也没看李清洲一眼,神色冰冷地走向北屋。
过了片刻,孟锦瑶抱着湿衣裳从屋里出来,“她醒了,说要找你。”
说完扭头就走。
孟锦瑶向来嘴硬心软,李清洲扬声道了谢,这才隔着门问:“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虚弱的声音传来:“李公子,你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了。
明桃看向朝她阔步走来的男人,剑眉星目,挺拔如竹,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庶兄。
只是庶兄的书生气重些,李清洲更显英气,气势逼人,特别是那双眼睛,墨一般浓烈的黑,令人望而生畏。
李清洲站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
两人都安静了一会儿,明桃主动开口:“方才多谢公子救我。”
她又一次死里逃生,全都仰仗面前的男人,于是挣扎着坐起身,双手交叠在腰侧,简单而郑重地行了礼。
“公子大恩,永世难忘。”
李清洲的视线在她的脸上一扫而过,垂眼,又瞥见她的手,停顿了下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只是举手之劳。”
彼此都安静了一会儿,李清洲问:“那帮人是来找你的?”
他根本不信她是什么妓子,但是该问的也得问清楚。
明桃的视线躲闪了下,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李清洲望向她,“不知道?”
他拧着眉,压迫感陡然袭来,明桃的心慌了下,言语也跟着磕巴起来,“我……我记不清了。”
心一横,她撒谎道:“我脑子里很乱,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来自哪里,那帮人如此凶悍,我不敢被抓到。”
说着她抬眸悄悄看他,见他轻轻挑了下眉,心里直打鼓,他会信吗?
但是再蹩脚,她也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好像失忆了。”
反正那些前尘往事,她也不想再追忆,索性忘却。
她遇见的是好人,无论如何,她都不敢出去了,万一那些人还在寻找她的下落,她不会再这么侥幸逃脱了。
成败在此一举,明桃小心翼翼地请求:“我能不能暂时住在这里?洗衣做饭我都可以学的,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李清洲道:“没想赶你走。”
他的话极有安全感,明桃感激地望着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我还要与公子道声歉,清晨有几个婶子过来问我的来历,我一时情急冒用了身份,说我是您的远房表妹。”
李清洲微微扬眉,问:“为何?”
见他没有生气的意思,明桃松了口气,继续道:“我不敢说自己什么都记不清了,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救我的人,我只信你。”
明桃不安地抠着被角,他会信吗?
李清洲完全相信了她的这番说辞。
当初他在孟伯家醒来的时候,大脑一片混沌,也是这样防备的姿态,直到慢慢卸下心防,主动说出自己失忆的事情,自此便在孟家住了下来。
看来她失忆是真,既然同病相怜,他会照顾她的,多一碗饭罢了。
他看向她,“但是总要有个称呼,你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就像他当时失忆一样,被孟伯询问姓名的时候,脑海里闪过“李清洲”三个字,他便下意识地答了,至于是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并不清楚。
名字啊……
明桃垂眸,轻声说:“明桃。”
她把姓还给养父母,以后,“明桃”就是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谁家男女主第四章才互通姓名
原来是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