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纪云定叫过来后,唐运感觉自己从担任训练官开始就没有这么紧张过——或许这是她训练官生涯中遇到的最大的麻烦吧。
纪云定听话地搬了个椅子和唐运面对面坐着,率先开口:“唐姐,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
“……要是这么简单的问题就好了。”唐运嘟囔了一句,叹了口气,决定直接从她疑惑的点切入主题,“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是为了什么加入调查组的?”
“五险一金十三薪……现在有十六薪,而且一组从这个月开始就要给我发工资了。”
纪云定笑得很开心,但唐运沉默了一会,追问道:“我听说你做了很多危险的事情,你明明不必做的,不是吗?”
“因为有绩效啊。”
“不,我是想问,你是为了什么……才这么想要五险一金十三薪。”唐运这话说出来总觉得怪怪的——好的待遇谁不想要,但执着到这个程度的人也太罕见了。
纪云定不像是对钱特别执着的人,而为了安稳也不该来做这行才对。
这下唐运把纪云定问住了,她沉默着想了好一会,最终摇了摇头。
“唐姐,我不知道,抱歉。”
唐运刚想张口问纪云定有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但突然想起她就是发现心理医生有问题才被封闭保护起来的。
“那你……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没有啊,我上大学之后每天都很开心。”这次纪云定答得倒是快。纪云定和黎风清说的话可一点水分都没掺——除了有生命危险其他都挺好的。
“我的舍友人很好,课程很有意思,食堂很好吃,上司人也很好。”纪云定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而且,虽然不太明白,但我好像表现得还可以。”
看起来多么乐观的正常孩子,但唐运知道,这是不正常的。
纪云定显然缺失了很多种认知,导致她像一只友善的小章鱼一样偷偷伸出触手模仿其他人的举动,却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接触怪谈第一线的特殊环境中有多显眼。
就在唐运发愁的时候,纪云定反而率先开了口:“唐姐,我不要紧的。”
纪云定的这句话完全出乎了唐运的意料——从纪云定的表现来看,她很善于观察,却对一些事情钝感到有些令人无奈。
“也有朋友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所以我能感觉到您想说什么。”纪云定低下头,笑了笑,“但是我不太愿意去想多余的事情,现在很开心就够了。”
唐运叹了口气,果然自己还是不适合做这种事……
“抱歉,我不会再提了。”即便是面对比自己年轻了二十多岁的学生,唐运道歉得也很干脆。
然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唐运经常看到纪云定在休息时间发呆,看着天上的云想着什么。
唐运感到了十足的挫败——除了指导,她没有任何能为纪云定做的事情。这孩子像是早就习惯了自己解决所有问题,根本没有他人介入的余地。
但至少,她要好好帮助纪云定完成整个训练。
“纪云定,今天你应该就可以炼体了。”唐运走了过去,坐在了纪云定身边,“进度很快,不错。”
“炼体?”
“对了,我忘了你可能还没学到。”
由于纪云定的优秀表现,唐运时常会忘记她是个刚入学的新生外行这件事,
“简单来说,现在的研究将世界上的能量分为正负两种。驱动生灵的能量称为正能量,而驱动怪异的能量称为负能量。二者之间可以相互转化。然而,这种转化必定需要某些条件。
例如,你从怪谈中脱离时,会分走核心怪异的部分力量,但当你完全知悉怪谈的内容时,按部就班地脱离只能保证你的安全,不会给你任何增益。据推断,这其中似乎遵循着某种奇特的守恒规律。
纪留行手上的重点项目之一就是研究如何转化负能量。而‘炼体’是近年最重要的成果。顾名思义,通过负能量刺激你体内的正能量,从而促进正能量的融合吸收,达到淬炼身体的效果。”
“那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呢?”既然唐运提到了能量转化要遵循某种守恒规律,纪云定便自然地问了一句。
“疼。”这次唐运回答地言简意赅,“没有后遗症的转化非常非常疼,可以说是生不如死。如果身体和意志修炼不到位的话,撑不过来也是有可能的。你的身体指标已经达标了,今天可以吗?”
纪云定点头后,唐运就将她带到了一个小房间内,房间中央放着像是手术台一样的东西,周围有许多复杂的器械。随后,她便将纪云定锁在了台上。
“疼就喊出声来,这里隔音很好。”唐运最后检查了一遍所有锁扣后,有些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随着机械的轰鸣声逐渐加大,纪云定感觉整个身体都变得越来越冷。
刚开始像是南方湿冷的天气,虽然不严重,但冷得骨髓都不舒服。五分钟后,却感觉像是极北地区的寒风,迎面就能刺伤脸颊一般冷得扎人。
好冷,五脏六腑都冷得生疼。纪云定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鼓动加快了,随后,体内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起来,如同烧灼一般的痛处由内向外扩散。
随着负能量的涌动,纪云定的身上不断浮现出青紫色斑块,又随着血液奔腾很快消散了。
纪云定本来一直死死地咬住牙,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但还是没有叫出声。
倒不是她想忍,只是她觉得来自比心肝脾胃更深的地方似乎有种奇特的感觉。意识好像都痛到被挤出了身体,一时无法控制自己出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阴冷的感觉褪去,手腕和脚腕的束缚都被解开后,纪云定才觉得自己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但当纪云定试着站起来走一步时,却因为把握不好力度一下迈大了步子摔趴在了地上。
“休息三天,你得适应一下突然增强的身体能力。”唐运边将器材复位并上传数据至云端,边嘱咐道,“只要走路就好,绝对不要锻炼,会因为用力过猛而肌肉拉伤的。”
然而纪云定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总觉得自己用力不是过轻就是过重,挣扎了好一会才坐了起来。
“唐姐,我站不起来。”纪云定对唐运伸出了双手,本意是想让唐运扶她一下。而唐运却直接把纪云定扛到了肩膀上。
“三天之后继续训练。再一个月后你的一轮训练就结束了,到时候正好还能赶上一组的实践课去一趟异位面。”
“是。这段时间感谢您的照顾了。”
纪云定认认真真地道了谢,按照唐运交代的方法一下一下地握拳,慢慢驯服自己的身体。
之后按部就班地训练,三个月便很快平稳结束了,但最后还是出了点小意外。
“纪留行,你赶紧看一眼,这孩子长尸斑了!”唐运带着纪云定火急火燎地一脚踹开了纪留行办公室。
趴在桌上的纪留行抬头扫了一眼,打了个哈欠:“亲和度高的人就是会这样——他们体内的负能量本来就比较多,过阵子就好了。”
“但是一般也没有这么严重的。”
纪云定的手臂和脸上布了些云雾状的暗紫红色痕迹,手背上要尤其严重些,有的痕迹甚至连成了一块。
“谢一安那家伙这么想抢她,我估计她的亲和度应该不是一般的高,不要紧。纪云定同学,你感觉怎么样?”
被点到名的纪云定老老实实地开口:“还好,就是有点冷。”
“那就没事,要是觉得不好看可以上点粉底遮一下,不在意就放着。”纪留行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绕着纪云定转了一圈,“我个人觉得放着就行,小姑娘还是很漂亮,没多大影响。”
“……组长,比起我,要不你先去睡会吧。”虽然表面上没那么大的异常,但纪云定觉得纪留行这种人但凡表现出一点能察觉到的不对劲,大概就已经快死了。
“没事,正好你过来了,我把事情一起交代完。”纪留行又打了个哈欠,走到柜子前找了会,翻出了一张纸递给纪云定,“想做誓言术士吗?”
“组长,你说话好像人贩子。”
“别怕,我要是想把你卖了,估计唐姐都要跟我动手了。”纪留行看向唐运,笑了笑,“是吧?我就说你会很喜欢她的。”
唐运嘁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纪云定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唐运一起走。
“别看了,誓言术士立誓是不能有第三人在场的事情,她只是回避一下,之后你回十组找她就行。”说着,纪留行随手推了个血契给纪云定,“签一下,作为保险。”
纪云定扫了一眼,大致理解了——非家族系的誓言术士传承要由一个足够强大的誓言术士作为领路人共享自己的誓言,以此表示对这个人的信任和肯定。在这个人成为新的誓言术士后,同样要将自己的誓言告知领路人。
誓言术士的“誓言”与怪异的“规则”类似,都是对自己加以束缚来换取力量。不同的是,誓言术士需要从心底认可并认真贯彻誓言,否则便会破誓。
见纪云定签完,纪留行便接着说道:“我的誓言是‘相信所有怪异都具有无法改变的邪恶本性,并杀死所有用手直接触碰过的怪异’,誓言能力是标记触碰到的怪异,使其在以我为圆心的一千米范围内进入虚弱状态。”
纪云定愣了愣——组长的能力不是……
“纪云定同学,誓言术士的誓言是非常私密的东西,要学着狡猾一点。”纪留行笑着摊了摊手,“不过‘吞噬非自然能量及其影响’是我的研究成果,也可以算作我的能力吧。”
纪云定看了看手上的白纸,有些困惑:“组长,那这个要怎么用?”
“它可以告诉你誓言能否成立,以及成立后大致会获得什么样的能力。”说着,纪留行递过了一支笔去,随后便又趴回了桌上,“想一下你想做什么,想好了叫我一声就行。”
于是纪云定便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安静地坐了四个小时,盯着白纸想得出神,直到夕阳西垂,窗口照进来的光逐渐染上红晕,纪云定也没能写下一笔。
“组长,我想问个问题”纪云定抬头看向刚睡醒的纪留行,“你是为了什么才努力拯救世界的呢?”
纪留行愣了愣:“问这个做什么?”
“唐姐问我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五险一金,但是我答不上来。”
纪留行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表情有些纠结:“就算你突然这么问……”
说实话,纪留行有点被难住了。他从小由于天赋异禀,一直作为救世主被期待着长大,似乎他的人生理所当然就该这么走下去。
但当他这么解释完后,纪云定低下了头:“如果是出生被要求什么就必须做的话,我根本就不该活着。”
“……”
“组长,对不起,我好像……找不到我的誓言。”纪云定有些沮丧,“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做什么。”
纪留行站起了身,走到了纪云定面前。少见的,纪留行的脸上没有挂着笑。
“等你从异位面实践回来,如果你表现足够优秀的话,我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个方向。”
纪云定抬起头,和纪留行对上了视线。一瞬间,她从纪留行的眼中感受到了某种……悲伤。
但马上,纪留行又笑了起来:“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天色不早了,你先走吧。别担心,不用非要今天就想好誓言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