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推开挡在身前的苏少尘,疾步顺着声音方向跑去。
少年只得认命般地跟在她身后。
漪香楼的大堂正中是一方圆台,方才还有不少舞姬歌女伴舞,如今却四散而去,只留下一名躺在血泊之中衣衫不整的姑娘。
大片殷红血迹刺入南宁眼中。
除了楼里胆小些的姑娘被吓得面容惨白,其余人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很快恢复了常色。
若有血迹溅落身侧,也只是低低咒骂一声“晦气”而后拂袖离去。
南宁踏上圆台时,那姑娘尚存着几口气。
她的瞳孔已经涣散,眼角淌着泪,抽搐的手指似乎下意识想将胸前滑下的衣衫拉起。
南宁自幼见过的死人不计其数,她知道这姑娘已是无力回天。
饶是女子已经成了这般模样,台下依旧有人毫不掩饰自己令人作呕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荡。
跟在南宁身后的苏少尘也察觉到这些目光,厌恶地皱起眉头,回头骂:“滚滚滚!看什么呢!?”
南宁解开了身上的披风替女子挡住裸露在外的肌肤。
女子激动的情绪终于有所平息,抽搐的手指也缓缓放下。
可正当南宁准备起身时,女子突然睁大双眼,死死盯着她身上的金吾卫腰牌,爆发出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了她的手腕,对她张了张口。
“救、救……”
因脖颈骨裂错位,声带受损,女子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南宁眉头紧蹙,侧耳想要分辨她口中发出声音。
可惜不等南宁听清她的话,对方抓着她的手已缓缓滑落。
南宁低头,护腕处只留下了一道极为刺目的血手印,耳边依然是女子生前留下断断续续的声音。
救……
救谁?
方才她为那姑娘盖上披风时,对方已然失去了求生欲望。
可她却突然向自己求救。
她想救的人,究竟又是谁?
南宁攥紧拳头,顺着她临死前注视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二楼凭栏处站着一位穿着招摇富贵的青年,此时正一脸晦气地朝楼下瞧,见南宁在看他,转而又朝里边走了些。
“这人是谁?”
苏少尘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常家第三子常余。”
“他祖上是先帝亲封的齐国公,刚好到他这辈已经不继爵位了。他行事荒淫,听说残害过不少姑娘,又仗着自己与太后是亲姑侄,谁也拿他没办法。”
“这姑娘的死估摸着也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南宁垂下眼眸,没有接话,转而又问起挨得最近的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小点的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吓得早已面无血色,不敢乱看,她拼命摇头。
“不、不知。”
不知?
死的既是楼里的姑娘,她又怎么会不认识?
南宁微微拧眉,正要继续问。
一只手却突然伸出来将那姑娘拉到了身后。
“这姑娘刚来没多久,认不得人,见谁都叫不上名。”一位穿着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站了出来,一面摇扇,一面赔笑,看着模样应当是楼里老鸨。
“官爷有问题来问奴家便是了。那摔死的姑娘花名小蓉,前些天刚被常三爷买了去,性子刚烈了些,今日许是哪里惹到了常三爷,这慌乱之中才从楼上摔下来的……”
楼中老鸨在平康坊里也待了许多年,平日也没少和官府的人打交道。
眼前的小郎君虽看着有些面生,但他身后的苏少尘她记得,是坊里武侯铺的金吾卫。
老鸨站在跟旁赔笑,想将此事糊弄过去:“今日扫了两位官爷的兴致。来人!将这里清扫干净——”
她话音一出,周围的人便要上来拖走那姑娘的尸体。
南宁却沉下了面色。
“站住!”
苏少尘暗自扯了扯她衣角,提醒道:“平康坊漪香楼里的姑娘们都是贱藉,再说又被那常余买了去,是死是活也归不得我们管。”
老鸨也跟着点头,扬起笑面:“这位官爷说的是——”
南宁岿然不动:“是吗?”
“那就将买主与文书一并带过来,本将军一一察验。”
老鸨的额头沁出冷汗。
“这位官爷,买主可是西平伯之子常三爷,恐怕……”
南宁瞥了她一眼:“恐怕什么?”
老鸨只能认命似的派人去楼上请人,转而又翻出了锁在箱中的契券文书。
南宁接下文书,翻了翻。
苏少尘还是第一次见这些契券,也跟在旁边凑热闹,他看了看南宁紧锁的眉头,又看了看那叠契券,脑袋空空。
南宁收回目光,问道:“最初确认身份的契券在何处?”
“还有上面的保人为何只有一人?”
“市券上的官印呢?”
“这……”
南宁一连串问题,让老鸨大惊失色。
贱藉买卖一事手续太过复杂,若非市署官员,一般也不清楚中间究竟需要哪些东西。
她瞧着南宁年纪轻轻,又面生,应当对这些事也只是一知半解,不料却真的被瞧出了问题来。
老鸨干笑:“手续繁杂了些,还未来得及到市署那去。”
南宁瞬间冷了面色:“验券不齐,又无来历记载,谁知这姑娘是否来得名正言顺。”
大周例律虽允许贱籍买卖,但若压良为贱实乃重罪。
“既交不出完整契券,若说这死去的姑娘为良人,倒也不无可能。”
“这位官爷说笑……”老鸨面露僵色,眼底划过一丝慌乱。
原本苏少尘也只当是楼里死了位贱籍女子,心中虽有些唏嘘,但也并不想多管闲事。
可若为良家女子,事情的性质便不同了。
少年顿时打起精神:“那你倒是将能证明她身份的契券全部拿过来。”
老鸨犹豫片刻。
就在这时,楼道中传来一个极为嚣张的声音。
“本少爷既然付了钱,那她就是本少爷的人,是死是活自然由我说得算。”
南宁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眸,看着面前锦衣华服的青年:“这么说,你承认她的死是因你而起?”
常余拿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近,抬腿踹了那姑娘的尸身一脚,挑眉反问:“是本少爷推下来的又如何?”
苏少尘也觉得此人甚是无耻。
无论为良为贱,死者为大,他竟这般放肆无礼。
南宁的眉眼瞬间也冷了几分。
“按照律例,就算打死家中奴仆,也要杖刑一百,更何况……这姑娘身份尚还存疑。”
南宁顿了顿,“还请常公子随我们到金吾衙门走一趟。”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抓老子!”常余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一般,捧腹大笑,将酒壶砸在地面,冲着南宁大肆叫嚣,“你知道我是谁吗?”
南宁抿唇不语。
漪香楼里闹出的动静很快被外边的巡街使所察觉,大批兵卫顷刻间涌入楼中。
南宁认出为首之人是中郎将府的一位队正。
“发生何事了?!”
老鸨见状连忙迎了上去,将方才发生之事避重就轻地与刘队正说了一遍。
刘队正见追究此事之人正是同属金吾卫的南宁,而行凶者又是常家的小公子,两边都不想得罪,便对南宁道:“南将军,此事之中或许有些无误,你看……”
南宁在府中几日来一直都是不声不响,哪怕受何校尉刁难,也从未有人见他抱怨过半句。
刘队正以为南宁脾气好,只是一时昏了头才与常家的纨绔起了冲突,自己若给了台阶,南宁也会顺着台阶下来,不再追究。
可南宁却铁了心想要插手此事:“契券不齐,尚有存疑,又怎么会是误会。”
“待一一查验后,若是有误,我亲自向常公子赔罪。”
听到这话,常余大怒:“我看谁敢查!”
南宁狐疑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
楼中老鸨还没吭声,他急什么?
南宁回想起那姑娘临死前说的话,以及目光聚集之处,忍不住抬头再次看向二楼。
还是说这楼里真的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楼中那么多姑娘,要一一查验起来太过费神,官爷您看……”老鸨赶紧出面打掩护。
常余也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立马改口:“有什么可查的!小爷花出去的可是实打实的白银!小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算玩死了你们管不着!”
刘队正能坐到今日位置已经实属不易,他确实不想得罪常余,但听了常余的话心中不免还是会生出几分厌恶。
常余荒淫暴虐,关于他的传闻早已在坊间流传开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每月都有女尸会被送往城外的乱葬岗,只是这些都为贱籍女子,他赏钱给了不少,楼中老鸨也没追究,此事便一直不了了之。
南宁仿佛像是听不见常余的叫嚣一般。
“还二位配合。”
常余向来嚣张跋扈惯了,自然不知“配合”二字到底怎么写。
他正要开口怒骂南宁,谁料就在这时,二楼的隔间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撞门声。
南宁心神一凛,推开常余就要上楼。
常余惊慌失措,立马喊来护卫:“将人给我拦下!”
常府护卫虽只是私军,但仗着常家在京中的地位,在外耀武扬威,哪怕对上有官身的金吾卫也是毫不客气。
见一群护卫拔剑靠近,苏少尘暗道不妙,心中一边暗骂南宁死心眼,一边在身上翻找令牌。
他一个八品翊卫的令牌放到现在定是不管用,今日也忘记到底有没有将苏府的令牌带出来。
那常余蠢笨如猪,也不知会不会看在他爹的面子上放过南宁那小子。
眼看那群护卫就要上来,所幸刘队正到底还是看在南宁同为金吾卫的份上。
“住手!”
金吾卫乃天子护卫,戍卫京师,又遥领天下兵马。
刘队正语气颇有不快,提醒道,“常公子,你们常家侍卫到底只是私军!”
“不过是一群八品翊卫而已,又能奈我何?”
他转而又指挥道,“愣着做什么?赶紧将那小子给我拽下来!”
常府护卫顷刻逼停南宁上楼的脚步,将人团团围住。
常余从一群人中走了出来,大肆叫嚣:“若你今日给我磕头赔罪,小爷我倒是能饶你一命!”
南宁微垂着面孔,眸底凶意一闪而过:“是吗?”
常余被她盯得背脊有些发凉,忙退后两步命令道:“给我往死里打!”
谁料不等常家护卫近身,南宁动作如电,劈手夺过一人手中的长刀,转身放倒了几名常家护卫,硬生生在围攻中开出一条道来,横刀拦下了常余。
看着喉前淬着寒光的刀锋,常余被吓破了胆,吞了吞口水:“当今太后可是我的亲姑姑!你敢?!”
南宁没有理会他,转而对苏少尘道:“劳烦先替我到楼上走一趟。”
苏少尘看着眼前情景,喉头一哽,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如此,今日他说什么都不会带南宁到这漪香楼来。
少年缩着脖子,在一众常家护卫的眼皮下上了楼。
眼看常余已被挟持,如今场面僵持不下。
老鸨见状,赶忙拉过一人不走凑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
那人行色匆匆地从后院离开了。
苏少尘上去时,阁楼中的木板依旧发出一阵阵碰撞声响,只是力道一次却比一次弱。
他想拉开房门,却发现门上挂着把铜锁。
这东西对于从前在家中三天一小打,十日一大打,末了还要被锁在祠堂禁闭的苏少尘算不上什么。
他没什么其他能耐,就是开锁逃跑的本事一流。
少年从隔壁屋子里选了一根最细的发簪,三两下撬开了门锁。
在推门之前,苏少尘确实也猜到屋中应当是绑着人的。
毕竟这种烟花之地并非每位女子都是自愿来的。
他一早便听说花楼里的新来的姑娘总要关上个三五日,磨磨性子,免得逃跑。
只是令苏少尘万万没想到的,屋中锁着的不是别人,而是——
“秦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