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狐氅

多亏韩三郎的一嗓子。

南宁爬上岸的动作才刚到一半,便被附近喊来的侍卫七手八脚地拉了上来。

还不等她站稳,一件厚实的大氅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

南宁还未来得及看清给她扔衣的究竟是何人,信王便带着一众人围了上来,关切询问:“将军身子可有不适?”

南宁将氅衣裹在身上,好不容易缓过神,还未来得及开口。

便听信王对着府中的侍从大呼小叫:“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带将军去偏房换身衣裳?!”

南宁心中咯噔一跳,赶忙道:“行伍之人身子没那么娇弱,不劳烦信王,臣还是回府更衣吧。”

见南宁执意不肯,信王也没有强求,吩咐起侍女再送几条干净的毯子过来后,又询问起了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南宁:“是臣不慎踩空,这才落水的。”

韩三郎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在她跟前压低了声,痛心道:“南兄何必为公主遮掩?”

南宁一边擦着发尾的水珠,一边叹气:“韩兄此言,若真是公主推我下水,你还想替我在公主面前讨个公道不成?”

“那倒不是。”韩三郎瞬间躲远。

“……”

信王显然也不相信南宁的话,用一种近乎怜惜的眼光看着她,最后尴尬地咳了几声:“那本王这就派人送将军回府。”

“此事就不必劳烦皇叔。”

一直站在身旁不曾开口的长平公主,终于有了动静,“本公主正好也准备回府,不如顺便送将军回去。”

顺便……

南宁回忆起京城布局。

公主府所在的康仁坊距离信王府倒是不远,可离南府却有段距离。

“公主,臣……”南宁看向公主。

李知樾的目光瞥了过来,语气冷淡:“怎么?将军是不愿与本公主同座?”

一时间周围同情的目光纷纷落在南宁身上。

韩三郎躲在人群后面,更是一副“你自求多福”的表情。

半晌,南宁僵硬道:“没有。”

半炷香后。

如今天气正晴,只是偶有几阵微风拂过,南宁裹了裹身上的氅衣,一脸为难地站在公主车驾前。

她一身湿衣,若是弄脏了公主坐榻上的金丝软垫,恐怕是不妥吧。

李知樾等了一会,不见人上来,不悦地伸手拨开帷帐:“站在那做什么?”

南宁讪笑:“公主,臣还是不上去了吧。”

长平公主问她:“今日你备了马车?”

南宁摸了摸鼻子:“臣是牵马来的。”

李知樾皱眉:“你这副模样牵马出去,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本公主将你推下水吗?”

南宁:“方才是臣不小心,与公主无关。”

“他们可不会听你辩解。”长平公主冷哼。

南宁诚恳道:“臣明日一定会向众人解释清楚。”

“本公主名声在外,也不差你这不痛不痒的一件。”

长平公主阖了阖眼,下了最后的通牒,“既然婚约暂时未解,你还是本公主的未来驸马。你这样出去,是想丢光本公主的脸吗?”

原来如此。

南宁心想,公主玉叶金枝,养尊处优,无论到何处都是被人捧着,定是将自己的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公主府上下,不论是马匹车舆,还是侍从兵卫,就连一个小小的脚凳都能透着一股富贵的气息。

为了不给公主丢脸,南宁最终还是妥协了。

南宁入了车厢,就着角落而坐,尽量与公主保持一段距离。

察觉这一小动作后,李知樾微微蹙眉,面露不悦。

南宁觑着公主的神情变化,仿佛明白了什么,又往身后靠了靠。

这下应当是够远了吧?

但令南宁苦恼的是,公主瞧着似乎还是不太高兴。

可车厢再大也就这些位置,她已经尽力和公主保持距离了。

再远,可就要坐到车门外边去了。

到时候公主该又要说自己出去给她丢了脸面。

南宁心力交瘁,干脆贴着车壁。

只是她用余光瞥见,公主的脸似乎更臭了。

“……”

南宁不知所措,在公主的死亡视线的注视下,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公主真难伺候。

好在车门帷帐严实,透不出什么风来,再加上披在身上的氅衣极为厚实,南宁虽挨在车门跟前,身上却也几乎没了什么寒意。

南宁用指腹摸着氅衣上厚实的皮毛。

方才信王府实在太过混乱,也不知到底是哪位好心人给她的氅衣。

她低下头,左右打量,似乎想找出衣服上是否有好心人留下的痕迹。

很快,南宁就注意到左袖内侧绣的一块茱萸纹。

有点眼熟。

南宁疑惑地收回目光,抬眼间却注意到公主裙边绣着同样的茱萸纹。

她抬眼去看公主,此时公主却转开面孔。

“不要的。”

公主原本还想补充一句,南宁却恍然道:

“臣明白,多谢公主。”

这会儿轮到李知樾纳闷了。

“你明白了什么?”

南宁这次学聪明了。

“公主不希望臣给公主丢脸,是以才赐的氅衣。”

车厢内安静了好一会,李知樾这才面色古怪道:“知道就好。”

只是这件氅衣怎么看都价值不菲,看着料子应当是白狐毛,织线也是蚕丝所制。

不愧是公主,就连不要的东西也非凡品。

南宁默默心想。

——有钱真好。

此时,公主又将余光瞥了过来,盯了她一会儿,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静默良久,公主忽然道:“既然本公主赠了将军狐氅,还因将军受了不白之冤,应当不是将军一句“多谢”便能敷衍过去的吧?”

南宁的思绪有些混乱。

长平公主与她算起账来:“单论送将军回府便有两次,将军还吃了本公主的糕点。算起来将军可不知得谢本公主多少回了。”

这样……也算吗?

李知樾双手环臂,扬眉问道:“你可想好怎么谢本公主?”

“臣……”

南宁有些心虚。

她很穷的。

身上的钱不是被拿去分给了南府军的弟兄,就是喂了她那堆宝贝兵器。

难不成她要将自己那柄几十斤沉的虎豹纹银枪送给公主不成?

怕是会被公主骂得狗血淋头。

见公主面上已有不快。

南宁脑子一热,从怀中摸出一物递给了公主。

李知樾目光落下,抬手一钩指便将她手中之物拎了起来。

残留的余温传入李知樾的指腹。

一根黑色细绳底下系着弯月状的饰物,细看尖端还带着血纹。

李知樾皱眉嫌弃:“什么鬼东西,丑死了。”

从公主伸手,露出腕上耀眼夺目的金钏时,南宁便已经后悔了。

南宁深吸一口气,迅速道:“是臣唐突,择日臣定奉礼亲自到公主府拜谢——”

原本还以为是慢吞吞的性子,想不到现如今说话还挺快的。

见南宁有些紧张,公主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致。

“不知将军那点俸禄能买得起什么奇珍异宝不成?”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南宁沉默片刻,最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能。”

她补充,“但臣一定会尽全……”

不等南宁把话说完,长平公主又道:“照理来说,这丑东西配不上本公主。”

“公主说的是,还请公主将它还给臣,择日臣定……”

李知樾仿佛没听见似的,不咸不淡说了句:“看来这丑东西对将军还挺重要的。”

“臣……”

南宁垂首,刚想说些什么,可余光却瞥见公主已将东西收了过去。

李知樾语气傲慢:“既是将军相赠,那本公主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

过了好一会,公主才问她:“这丑东西究竟是何物?”

“狼牙。”南宁十分不解。

公主既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还要收。

就算她俸禄不高,但无论买什么应当都比这狼牙坠子要贵重吧?

李知樾蹙眉:“狼牙?留这东西在身上做什么?”

“臣年少时在一次离营途中遇到狼群觅食,这狼牙是从狼王身上所得。铁勒部族素有将狼牙作为驱邪护身之物的习俗,此后臣便一直留在身边。”

“听闻将军从前体弱多病,竟能斩杀狼王,倒是悍勇。”李知樾凝着她的眼睛,有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南宁心中咯噔一跳,平静地与公主对上视线,不见半分异样。

“是臣与小妹一同所杀。”

李知樾想了会,终于挪开了视线:“若是她在,确实不无可能。”

“公主见过小妹?”

李知樾“嗯”了一声,也不愿细讲:“见过一面。”

可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在回京之前见过公主。

南宁原本还想继续追问,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

长平公主掀帘,拧眉问道:“怎么回事?”

侍女蔻儿连忙上前,凑到窗边低声道:“公主,是崔娘子求见。”

“不见。”

公主面上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南宁还是察觉出公主在听到“崔娘子”这三个字后很不高兴。

南宁想起韩三郎说起过公主曾在一场宴会上骂哭过一位侍郎家的女儿,似乎正是姓崔。

南宁眨了眨眼。

竟当街来拦公主马车,这位崔娘子倒也是胆大。

难不成还真是来寻公主麻烦的?

很快,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臣女自知辜负公主一片苦心,公主不肯原宥。三日后臣女便要随夫离京,恳请公主看在臣女入府多年的情分上,再见臣女一面——”

原来不是来寻公主麻烦的?

南宁心中诧异,下意识转头去看了公主一眼。

崔娘子嗓音轻柔,到最后竟夹杂着一丝哽咽,就算是南宁听在耳中,也有些不忍。

只是长平公主依然没什么好脸色,冷声道:“滚!本公主说了不见便是不见。”

马车外旋即传来一道低低的抽泣声。

南宁如坐针毡,一时间便忍不住探身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公主您……”那女子听闻马车这边动静,欣喜抬眼,却发现掀帘走出来的人并非公主,眼中忍不住划过一丝失落。

崔娘子一身素色衣衫,眉眼清秀,此时正跪在马车前。

南宁朝身后看了眼,发现公主并没有出来的意思,只好放下帐子。

长平公主似乎也透过南宁掀起的帘帐缝隙看到了崔娘子,语气依旧是那般不快。

“你就算在这跪到明日,本公主也不会见你。你既然决心离开了公主府,便好自为之。”

南宁下了车,站在一旁。

而崔娘子身后不远便是公主府,大门外正停着一辆窄小的马车。

想来崔娘子原是在公主府外等候,瞧见公主车舆这才迎上来的。

“公主对臣女有恩。”

李知樾冷哼:“本公主既对你有恩,你便是这般报答本公主的?”

崔娘子只是低声抽泣:“臣、臣女实在没有他法……”

见她一直跪在那里不肯离开,李知樾冷着脸走了出来。

崔娘子面上一喜,忙不迭起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手中请帖递上:“公主,臣女三日后在闻水阁设宴,还请公主——”

“啪嗒。”

不等她将话说完,李知樾抬袖拂落她手中请帖,转身朝公主府大门走去。

“本公主今日身子不适,恕不奉陪,还请将军见谅。”

“蔻儿,命人到府中再备两驾马车来,将崔娘子与将军送回去。”

望着公主离去的背影,南宁有些不解。

这崔娘子不也是驱车而来,公主为何又要府上另备马车?

直到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公主府大门。

崔娘子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将视线落在了脚边的请帖上。

她默默蹲下身捡起请帖,南宁这才发现她的动作略显笨拙,似乎有些不便。

趁着公主府中人去牵马的间隙,崔娘子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到了南宁身前。

“小女崔婉,方才让将军见笑了。”

南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小女自知此事不该叨扰将军,可实在别无他法,只好厚着脸皮求将军。”崔娘子面颊羞红,声音越来越小。

“这是……”

“小女想求将军,代我将请帖交给公主。”

“我……”

南宁几乎快要窒息。

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方才公主有多生气,她可都瞧见了。

再说公主本就看自己不顺眼,她人微言轻的,让公主收下请帖的事情哪是她能左右。

崔娘子看向她:“将军既然能与公主同乘,身上又披着公主最喜欢的狐氅,定然是与公主亲近之人,还请将军……”

南宁思绪混乱,最后几个字有些听不太清了。

如今,她满脑子都是崔娘子的那句“公主最喜欢的狐氅”。

可公主不是说,这是她不要的吗?

南宁有些混乱了。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思绪。

定是公主喜新厌旧,有了更好看的狐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