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吱呀吱呀”晃荡前行。
南宁察觉到公主一直在观察自己,心虚地撇开眼神,她目光飘忽不知该置于何处,最后落在了车厢正中小案的食盒上。
食盒中摆放的糕点极为精致小巧,糕身形如莲花瓣瓣绽开,一股莲香裹着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南宁摸了摸肚子。
京城食店的分量到底是比西北边镇小。
边镇军民地处不便,条件艰苦,再加上干的都是运石、修筑城墙的力气活,食量自然也大。
方才南宁啃了张胡饼,又吃了碗馎饦,但总觉得还是差点意思。
她想起最初入营放烽时经常啃的那种又硬又干的高粱饼,不好吃,却顶饱。
高粱饼嚼在嘴里十分劲道,再就着茶水下肚,面饼很快在肚子里胀开。
那会儿军中缺粮是常有之事,只有吃饱肚子才令人踏实。
南宁盯了糕点好一会儿,长平公主也打量了她许久,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公主挪开视线,闭了闭眼:“想吃就自己拿。”
“多谢公主。”
糕点在边沙大漠可算是稀罕物,南宁离京后只吃过一次,还是阿爷招待监军使时她和阿兄去后厨偷来的。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听从内心伸出了手。
公主既开了金口,她尝一小块应该也没什么。
这莲花糕的口感极为细滑,伴着一股莲香,甜而不腻。
李知樾将余光扫了过来,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好吃吗?”
清甜在舌尖蔓延开来,南宁点点头,忍不住问:“公主,这糕点出自哪家斋记?”
李知樾淡淡道:“素芳斋。”
南宁呼吸一滞,眼前有些发黑,捏着剩下半块糕点的手抖了抖。
早就听闻京城素芳斋的糕点一盒难求,不论何人都得提前三四日订下,等到了日子再去门头排队取货。
不仅如此,素芳斋的糕点也是出了名的……贵。
这一盒糕点少说也要半贯钱。
见南宁平淡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李知樾似乎有些郁闷。
“一块糕点罢了,不值几个钱,将军若是喜欢,本公主都赏你便是。”
当真?
听到公主要把这一盒糕点都给她,南宁的眼睛亮了一下。
只是公主似乎话中有话,但南宁不打算细想,只取自己想听的意思。
恰在此时,马车也缓缓停下。
车厢外传来马夫的声音:“公主,已经到南府大门了。”
南宁闻声,动作极快,不等李知樾做出反应,她便站起身将食盒盖子一合,迅速将东西揣入怀中。
“?”
“多谢公主!”
南宁拎着食盒,充满感情地向公主作了一揖,完全没有最初李知樾见她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说罢,南宁一溜烟钻出了帷帐,不等侍从拿来脚凳,就已经翻身跳下了马车。
长平公主:“……”
告别长平公主的马车后,南宁心满意足地抱着食盒往府里走。
不知为何公主方才疑似咬牙切齿的表情忽然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很快被南宁抛之于脑后。
一定是她看错了。
南宁绕过前厅正准备进内院大门时,正巧遇上老夫人与大夫人,还有几位小辈迎面走来。
“阿兄——!”走在人群边上的绿袍青年最先发现她,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
“我就说方才去院里怎么寻不到你,原来是出门了。”
南宁冲他微微一笑:“出去随便转转罢了。”
此时老夫人与大夫人也已走近。
南宁敛眸:“祖母、伯娘。”
老夫人原本还在与身旁人说笑,见了她脸色倏地沉了。
大夫人虽不像老夫人那般喜形于色,可瞧她时的眼神却极为复杂。
南宁也不来讨这个嫌,转而将目光落回了青年的一身深绿官服上。
“今日休沐,子铎堂弟还要去当值?”
南潜为伯娘幼子,年满二十一,三个月前刚调任大理寺,谋了个司正的官职。
他唉声叹气:“寺中总共就三十几名正式官员,且不说京中的刑案,还要复核刑部转来的地方案件,库房里堆积的案卷都快塞不下了。”
南宁点点头。
大理寺虽事务繁忙,但也算是个好去处。
原本南潜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凑到她跟前嗅了嗅,满脸疑惑,“阿兄,你这身上的香气怎么和……”
南宁抬起衣袖,闻了闻,奇怪道:“怎么了?”
他拧眉沉思片刻,突然惊恐地瞪大眼:“阿兄你遇上公主了?!”
南宁被这一嗓子震得耳朵发麻,默默退后半步:“路上正好碰见罢了。”
南潜大惊失色,抓住她的胳膊:“公主可有为难你?!”
南宁摇头。
南潜痛心疾首,阿兄的衣服都快被公主专用的香给熏透了,怎么可能只是路上碰到这么简单!
直到南潜拉着她左看右看,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那就好。”
“阿兄这素芳斋的糕点是……”
“哦。”南宁将食盒拎了起来,拿给他瞧“从公主那拿的,你吃吗?”
南潜如鲠在喉,眼泪汪汪:“公主是不是想毒死你?”
“……”
南宁如实回答:“方才我在车上吃过一块,没毒。”
“你坐了公主的马车?!”
南宁:“嗯。”
“还吃了公主的糕点?!!”
“嗯。”
“阿兄,你当着公主的面怎么还能吃得下!”
南宁一脸迷茫。
味道挺好的,为何吃不下?
南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用一种无比艰难而又沉痛的语气郑重对她道:“阿兄真是不容易,辛苦了——”
她辛苦……什么了?
“虽然圣人赐婚没办法拒绝,但至少在大婚前,阿兄能躲着公主就尽量躲着……”
南宁终于忍不住:“为何要躲?”
南潜解释道:“公主生气起来可恐怖了,连朝臣都敢打,阿兄一定要离她远一点,她说什么阿兄顺从便是了……”
南潜还想继续向她传授自己的“保命”心得,突然一个毫不客气的声音打断了他。
“将军如今得圣上赏识,又婚配公主,哪轮得到你来操心?”
南宁闻声看去,说话之人正是老夫人身边搀扶的绿衣姑娘。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南宁思索片刻,模模糊糊终于想起了李叔提到过关于这说话的女子身份。
伯娘出自云梦陈家,陈家原本还有一位长女,早年间嫁入渭城柳家,只是后来夫妻二人死于兵乱,留下幼女柳蓁、柳晴。
伯娘心善,见姐妹二人孤苦,便将人接来南府。三年前长茗阿姐出嫁后,姐妹二人便替她留在老夫人与伯娘身旁侍奉。
柳氏姐妹性情截然不同,说话那人正是姐姐柳蓁。
柳蓁嘴上虽在说南潜的不是,可眼神停在了南宁身上:“大理寺考课在即,子铎表弟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南潜一向不喜柳蓁,又是个直脾气:“一天到晚少在那阴阳怪气,我过不过的了考课与你又有何干系?”
“怎么没干系?我这还不是怕你被逐出大理寺,给姨娘丢脸。”
南潜冷哼:“我看柳蓁阿姐还是少说话为好,宅子里也能安宁许多——”
柳蓁也是当仁不让:“子铎表弟这呛了火药的臭脾气倒是一点未改。”
“少废话!”
“……”
南宁抱着食盒,站在二人之间,陷入沉默。
她很想逃离此处,安静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可又觉得二人似乎是因为自己吵起来的,这么走开似乎不太妥当。
“吵吵闹闹,像什么模样!”直到老夫人出面,才打断二人。
南潜“哼哧”一声,抱臂转过脑袋。
柳蓁的面色也有些不善,别开面,狠狠剜了南宁一眼。
南宁一脸莫名其妙,思考起自己何时招惹过她。
可思来想起,自己也只见过这位柳蓁妹妹两面而已,应该不曾有得罪之处吧?
南大夫人看了看三人,叹了口气,数落起南潜的不是来。
“蓁儿只是好心提醒而已,子铎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大夫人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南潜又开始嘀咕。
“阿娘这心就是偏,方才谁理她过了?明明是她自己在那惹是生非,倒变成我的不是了。旁人若是不知,还以为我才是那个没有阿娘的人。”
大夫人皱眉呵斥:“说什么胡话!”
“我才不说胡话。”
南潜说完,便不再理她,扭头对南宁道:“方才还有一事忘记告诉阿兄。”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帖交到南宁手中:“信王府下帖邀阿兄三日后赴宴,阿兄不在府中,我便替你收下了。”
信王府的请帖?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和这信王有过什么交集?
南宁心中虽是疑惑,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多谢。”
“举手之劳,都是自家兄弟,谢什么?”
话落,南潜还不忘扭头挖苦道,“不像某人,鸠占鹊巢,总是忘了自己姓什么,在府中耀武扬威的,还真把自己当成南府的大小姐了。”
柳蓁面色铁青,转头向老夫人哭诉:“老夫人……”
柳氏姐妹虽算不得真正的南家人,可老夫人对姐妹二人倒是十分看重,她拍了拍柳蓁的手背安抚。
“别听那小子胡说,这里就是你们姐妹二人的家!”
大夫人也忍不住出声训斥:“子铎!不得胡言,赶紧给蓁儿赔个不是。”
南潜倒是不在意,一副死鸭子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又没说错话,今个儿倒还真不知道该赔什么不是了。”
见阿娘还要训斥他,南潜跑得也快:“寺中还有案子要审,我就先走了——”
说罢,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南宁刚要收回目光,却见南潜又打了个回马枪,从门侧探出脑袋,向她招了招手。
“阿兄,听闻寺内考课还有锻体,晚些我来找阿兄——”
“……”
待吵吵嚷嚷的南潜一走,院内的气氛也便冷清下来了。
面对府中一众女眷,南宁有些拘束,正当她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时。
老夫人在柳氏姐妹二人的搀扶下背过身去:“这回来后,一天天的,就没有个安生日子!”
南宁沉默,她知道祖母口中之人便是自己。
她没有辩驳,抱着食盒默默听着。
还是大夫人打破了尴尬气氛,对南宁道:“晚些时候,你若无事便一起来厅堂用膳吧。”
“不了。”南宁不想瞎掺和,“我在外头用了膳,还带了些糕点回来。”
大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而跟上老夫人的脚步。
这条路恰巧也是南宁回院的必经之路,她只得默默跟在了众人身后。
期间一直没吭声的柳晴倒是回过头看了她几眼。
没有恶意,只是好奇。
南宁对她笑了笑。
小姑娘有些慌张躲开视线。
南宁一路走得都不自在,正当她估量着还要多久才能走到分岔时,前头又传来伯娘的声音,细听下还有几分颤抖。
“你阿爷可曾对你说过何时回来?”
南宁低着脑袋,踢开脚边的石子,说:“阿爷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大夫人的步子顿了顿,不再说话。
“咚!”
老夫人却是气得不轻,将手中拐杖往地上一敲。
“不回来便不回来!就当我没有这个儿子!”
柳蓁立马接话,开始数落:“当年大将军战死,二将军扔下烂摊子带着一家一走了之,倒是痛快,可曾想过留在京中的老夫人和大夫人的难处。”
南宁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沉默。
当年,铁勒与大周在边境起了战火,伯父被任泾阳兵马使领军赴边。
谁料不到半月,大周连连败退,南府军一路退至未州。
未州乃皇城最后一道防线,退无可退,而援军迟迟未到,伯父与孤军强撑到最后一刻,陷死城中。
铁勒骑兵一路南下,直指京都,大周一时人人自危。
最后,是她阿爷自博州而下,带兵横渡渭水入京救驾。
可此举却落了有心人的口舌。
她那时年纪尚幼,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阿爷从宫中回来后便带着母亲与他们兄妹二人一起离开了南府,前往边关。
这一走便是十年。
柳蓁拔高了声音:“你们可知那时的南府是如何被人戳着脊梁骨的。”
当年伯父失守,导致数十万百姓死于铁勒骑兵马下,按律例原本是要获株连之罪。
圣人念在老夫人为先帝亲封的“桓国夫人”,再加上阿爷及时救驾,功过相抵,最后追究了伯父一人,令其尸骨永不得归乡,南府也不得为其立牌。
此罪虽不牵连家属,但流言在外,府中难免被人指指点点。
阿爷本该代替伯父成为府中主事之人,可他却一走了之。
南宁垂眸。
阿爷十年来不曾归家,并道此生不会再踏入京城半步。
祖母与伯娘心中有怨,她能理解。
三日后,安兴坊。
南宁拿着子铎堂弟为自己收下的请帖,硬着头皮站在了信王府大门前。
她思来想去,自己与这信王并没有什么牵连,再加上她也没什么正经官职,也不知怎么会收到请帖。
正当她准备进去时,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这不是定远将军吗?”
南宁回头,便见一个青年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见她眼中疑惑,青年停下步子,作了一揖道:“刑部员外郎,韩白。家中排行老三,将军唤我韩三郎便可。”
南宁回礼:“在下南宁。”
原以为打过招呼便算是应付过了。
谁料这位韩三郎格外热情,一路拉着她问东问西。
问的东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关于边关风土人情。
韩三郎问一句,她便答一句。
对方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韩三郎笑着说她“一戳一蹦跶,倒也有趣得紧”。
南宁再次陷入沉默。
阿爷说过她性子近些年来越发沉闷,行军打仗时,她沉默寡言方显沉稳,可要到了需八面玲珑之心的官场,不免就显得木讷呆板。
南宁深以为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八竿子也和“有趣”二字打不到一块。
直至快到信王府后花苑,韩三郎终于按捺不住,终于说出了此行目的:“南兄,听说长平公主前几日回京时正巧与你撞上了,那日公主可有把你怎么样?”
只是聊了小会儿便开始与她称兄道弟了。
南宁有些茫然,回答:“公主没有将我如何。”
韩三郎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有些着急:“哎呀!你就与兄弟实话实说吧!”
南宁一头雾水。
她说的不就是实话吗?
韩三郎又朝她这挤了挤:“兄弟我就换个了当点的说法,南兄可别见怪。那日公主把你五花大绑捆进马车后,在车厢中可发生过什么?”
南宁大脑空白了片刻,才知传出去的事情实在离谱。
“公主没绑我,我是自己进去的。”
韩三郎大惊,痛心道:“兄弟,你可千万别口是心非!”
不,她没有。
“公主真的没有对你怎么样?!”
南宁摇头:“真没有。”
韩三郎高呼:“不可能!我不信!”
南宁无奈:“公主生得好看,人也心善,前几日不仅将我捎回南府,还送我了盒糕点。”
韩三郎惊恐难掩,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
正当南宁还想和他解释,忽闻一道金铃玉饰摇曳碰撞发出的脆响。
她倏地扭头朝声音方向看去,便见不远处的假山后一道绯红身影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日记:
今日抄的书被水泡了,怒。
今日白胡子老道不让带烧鹅入观,本公主拔了他的胡子,仍怒。
今日蔻儿替本公主订了莲花糕,择日可取,心情稍善。
……
今日莲花糕被死矮子吃了,大怒!
……
今日死矮子说本公主漂亮心善,心情勉强……小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