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14

寒风瑟瑟,一片缄默中,甚至可以听见雪花的沙沙坠地声。

远处传来车鸣,顾佑远接过许芷手中的文件袋,并未应声,跨步朝前走去,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到一处身影。

他缓缓抬眸,目光稍顿。

暮色渐沉,昏黄的路灯下落满了绵密的雪花,沈暮帘穿踩着一双羊皮靴,撑着一把透明的小洋伞,白色薄氅粘上了雪粒,看起来模糊而清澈。

她站在光下,正寡淡的望着他。

明明没什么情绪,可那双含水秋瞳中,却仿佛下着一场霖霖大雨。

顾佑远缓缓蹙眉,下意识想接过她手中的伞柄。

交织缠绕的相视中,唯有白絮遮盖过他们的眼睫,掩埋丝丝缕缕难以分辨的动容。

沉寂了半晌,她裹紧身上的绒衣,在转过身的那一瞬,只对他说了一句——

“早点回家。”

温和清润的嗓音,透过一片白茫,将他困囚在一片冰天雪地。

顾佑远望着她逐渐缩小的背影,有一瞬的怔忪,手在空中顿了顿,又垂了下去。

吴特助最善察言观色,即使顾佑远不说,也能在他拧紧的眉头间,找到一星半点的郁结。

他左右为难,最终还是挪步上前耳语:

“顾先生,许小姐还有些事需要同你商议。”

苍凉的夜里,顾佑远伫立在广袤的银装素裹之中,仿佛成了这片雪白中唯一的一点墨色。

他掩下情绪,垂眸摘下手套,转身跨步往车边走。

吴特助稍愣,连忙快步上前,替他拉开门,心中不知有多少心眼在转着,偷偷瞥了眼后座正襟的男人。

阅读灯还未亮起,他微微阖眸,靠在软垫上,指尖轻点把手,有些运筹帷幄的意味。

风雨欲来,诡谲漩涡,在他下的这场棋局中,注定又是一个不太平的夜。

脑中始终跳脱着某个倔强、单薄的身影,他最终还是妥协,从胸腔缓缓泄出一口气,拾起后座那件干净整洁的绒毛大衣,递给吴特助:

“送过去。”

大雪洋洋洒洒,远处的方尖塔在暗处刺出一头,与教堂上爬满鲜花的十字架遥遥相望。

雪茄燃出的烟雾弥漫,缠绕着雪花,迷离之间,反复告诫顾佑远——

他永远,永远,会是她的信徒。

夜凉如洗,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就连车水马龙的光照进来,也变得虚浮。

沈暮帘思虑太重,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不知为何,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巨石,就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重重喘上一口气,望着凉薄的夜色,起身想去冷静,刚走到门前,耳旁便掠过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沈暮帘的呼吸倏地一窒。

他似乎还在接着电话,声线有些惫倦的低沉,淡漠应了几句好,抬步继续往前走。

脚步声愈发清晰,她咬了咬唇,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推开门将所有的事问个清楚,一阵轻缓温柔的声线便从顾佑远听筒中传出:

“顾先生,你今晚有空吗,我想……”

她的声线太过低弱,沈暮帘并不能听清所有,只知道顾佑远的脚步由此滞下,静静站在门前,始终,没有抬指拧开把手。

仅仅只是隔着一道门锁。

他们的距离,却突然比这扇木门要厚重得多。

沉寂之中,沈暮帘心下一颤,伸手抚上门框的雕花,抬眸的间隙中,听见那声磁沉的——

“稍等。”

坞港的夜繁灯点点,沈暮帘心中的灯盏,却在他离开的脚步声中渐渐黯了下去。

好像去见这位许小姐,是一件刻不容缓、火烧眉毛的事情。

她曾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不要多疑,不要多虑,和顾佑远只是一场随时可以醒来的美梦,仅此而已。

可反复的捶打下,她还是不由自主,一遍遍质疑——

他对自己的特别,是否只是一时的新鲜?

既然现在他出现了新的人选,她是否应该自觉退场,为这段滑稽的关系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沈暮帘并不是横刀夺爱的人。

若真是这样,那她太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空气中,仿佛还能感知到那阵挡在门外的雪松香,一寸一寸,侵蚀她深刻的灵魂。

不知从什么时候。

她竟然开始贪恋顾佑远的体温。

沈暮帘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顾佑远失眠。

就像她从没想过,就在第二天的名媛圈子里的茶话会上,她会再次见到许芷。

沈暮帘赶到时,各位夫人太太已经跳过了骰子游戏,开始互相吐着苦水,而许芷正穿着那件熟悉的藕粉色长裙,坐在一旁听得津津乐道。

“我体恤他工作辛苦,想着给他送些补粥,我在办公室外等他空闲,他却背着我,在房里跟他的秘书接吻。”

“这在圈子里不是常见么,上流社会的男人,身旁哪个会没有莺莺燕燕?能瞒着自己的夫人,已经算是体面了,要是瞒都不愿意瞒了,那才叫作悲惨呢。”

“只要给钱不就好了?我们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只要有权利有地位,还非要他的爱不可吗?”

……

话题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绕到了沈暮帘身上。

几个女人紧紧盯着她,仿佛迫切需要这位权势显赫的顾太太对她们的结论亲声认可。

指尖轻凝,沈暮帘稍稍挑了眉,望着面前的舒芙蕾,轻笑一声:

“我倒不这么觉得。”

周遭一片噤声,各位名媛太太相互投了个混浊的眼神,连忙附和着说也是,沈暮帘埋在一片谄媚中,也并未多说,只是伸手,将手中握着的水晶骰子掷了出去。

不偏不倚,正巧坠在面前那杯龙舌兰里,激荡的水波冲出,溅在了大理石桌面。

名媛们便在这片轻巧的水声中,嗅到几分难言的不对劲。

面前这位貌美的顾太太,似乎怀揣着许多难言之隐。

没人再敢将这个话题进行下去,茶话会在一片微妙气氛中结束,沈暮帘刚要提包,目光便掠过反光镜上容颜清丽的女人。

人群全都犹如惊弓之鸟匆忙四散,唯有她始终坐在原地,八风不动。

沈暮帘缓缓回过眸,扬起一抹礼貌的笑 :“许小姐有话要说?”

许芷点点头,伸手从包中取出一沓厚厚的文件,朝她递过去。

蜡黄的纸袋,捏在手中却很有分量,沉甸甸的,仿佛坠着千百个秘密。

沈暮帘不明所以:“这是?”

电光火石之间,许芷缓缓垂下了眸,目光凝滞在沈暮帘漂亮的一双杏眼。

她的声线在厅中柔和清脆——

“顾先生的遗嘱,太太看过了吗?”

不久前,许芷曾受邀参与一场遗嘱规划。

那位中年助理谦逊礼貌,却几次对她三番强调,绝不能将这次行程公之于众。

所有的一切都在要求下秘密进行,正式会面那天,正想着会是哪位神秘暮年的老太爷,推开门的那一瞬,她蓦地一怔。

酒红色的波斯地毯整齐铺满,繁复的欧式壁画涂满了整间会客厅,壁炉旁是一处暗格酒柜,而那尊古希腊风格的雕塑旁,放置着一座欧式古典雕花椅。

那个让坞港敬畏颤栗的男人正坐在这上面,垂眸修剪着一株玫瑰。

右手的腕表折射着幽蓝的光,举手投足间,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游刃有余。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位让人畏惧的大人物,她深吸一口气压抑恐惧,定了定心神,往里走去。

这位港圈太子爷的确如传闻中那般难以捉摸,但让她十分意外的,是当她问起遗嘱的主要归属时,他给出了她从业生涯中,从未出现过的回答。

他的指节抚上玫瑰枝头尖锐的刺,仿佛感不到任何痛意,稍稍抬眸,轻缓开口:

“所有的一切,以我太太为主。”

声线镇定,不容置疑。

在此之前,她不止一次见过,为了遗产不择手段、大打出手,甚至还有在死后想将财产一同代入坟墓的商人。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大部分人都是生活蝼蚁,哪怕是那些凤毛麟角,为谋求利益拼尽性命,其实也并不稀奇。

但从未有人像顾先生。

如此坚定、诚笃、不假思索的,只为了他的爱人。

整场谈话的内容,她有些记不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片段,是在她阐述完遗嘱的大致要义,因好奇而询问顾佑远:

“顾先生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窗外枝桠飘摇,风过之处,挟来一阵麝香猫咖啡的香味。

她稍稍投去探究的一眼,目光顿在他指节上锢紧的那圈银戒。

“我太太有自己的志,”他靠在椅背,眉眼间聚起凌厉的凛冽,“任何事情,都绝不能绊住她。”

“包括我,和这段婚姻。”

攥着录音笔的指尖猛的一抖,她便在风波涌动中,心魂颤动。

试问在整个坞港,谁不会被他的身份与手段折服。

可他却愿意俯首奉上他铸了半生的剑,只为保护那束坚韧、纯真、不屈的花。

仿佛名利金钱,不过走个过场。

仿佛他的太太,已然是他的全部了。

……

“像他这种位置的人,每天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几乎每一个虎视眈眈的人,都希望他出些意外。”

“但令我惊讶的,他并不是先处理自己打下的半壁江山。”

“他一直都在考虑你。”

“他甚至想到,你未来会结束这段婚姻,遗嘱里注明,你完全可以选择任何生活方式,即使你脱离顾氏,在外也依旧享有顾太太的尊荣与财富。”

她朝沈暮帘微微躬腰,扫过沈暮帘颤抖的眼睫,轻叹一声。

“顾太太。”

“话就说到这儿了。”

枝型雕花水晶灯下,桌沿的布丁忽的坠落在地,溅起一摊果味汁水。

大理石桌面上,那本刚被名媛太太捧在手中的时尚杂志被风起两页,定格在一家英国服装设计的品牌介绍。

沈暮帘指尖微滞,抚过最显眼的那张。

排头那件独一无二的酒红色长裙,曾在一个月前,不远万里渡海而来,静静躺在顾佑远送她的木盒中,陪她掘开人生的第一座山。

而品牌的注释列在版头,她只要稍稍垂眸,就能看见。

「 Casset.」

「赤忱的衷爱。」

那些困顿忽的揭开,沈暮帘发觉喉间发哽,万千情绪喷涌而来的那一瞬。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去见顾佑远。

就是现在,就是下一刻,就是下一秒,她突然很想扑那片萦绕着雪松香的怀抱。

几乎是跑了出去,顾不得高跟鞋磨脚,沈暮帘闯入电梯,伸指刚要按上按钮。

手机却不合时宜的响起。

尖锐的铃声让她稍稍回过神,知道是沈氏总部前台的号码,她并没有多想,转过身接起。

“沈小姐,你快赶来公司一趟吧!”

入耳就是焦急的催促,沈暮帘眉心顿时一拧:“怎么了?”

“你舅舅带了好多人,还抄了家伙,说今天要是不给他一个交代,他就把沈氏……”

话音还未落,听筒便传来刺耳的嘈杂,慌乱的尖叫混杂在玻璃碎裂的动静里,骂骂咧咧的奸笑陷在其中,尤为清晰。

沈暮帘呼吸一窒,心脏也跟着这些声响,一寸寸沉了下去。

半晌,听筒被人猛的抢过,传来那串熟悉的、老奸巨猾的声线——

“阿暮啊。”

“舅舅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沈暮帘眸色冰冷:“你想干什么。”

对面阴笑一声,毫不遮蔽语气中的轻蔑:

“想让你,走你父亲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