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乐三年三月十八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沈家马车载着沈听宜到了皇宫南门前停下。
“小姐,到了。”
知月话音刚落,外头又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可是沈二小姐到了?”
知月撩开帘子,扶着沈听宜走下马车。
“奴婢长乐宫一等宫女绯袖,见过二小姐。”
绯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绣暗纹的衣裳,发髻上插了两支精致的玉簪,面色饱满红润,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
沈听宜看着她脸上熟悉的笑容,捏着手心,堪堪忍住心中怒气。
她侧过身,没有受绯袖的礼,“绯袖姑姑有礼了,我可来迟了?让姑姑久等。”
绯袖脸上的笑意渐浓,“奴婢刚来不久,二小姐就到了。”
沈听宜微微屈膝,“那便有劳姑姑带路了。”
“都是奴婢的本分。”绯袖拿出荣妃的腰牌,在守卫那儿登记完,与她道:“二小姐,请紧跟着奴婢走。”
沈听宜由她引着,穿过厚重的宫门。
铺着大理石的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数不清,却出奇的安静。
宫廷规矩如此森严,庄严肃穆。
这不是沈听宜第一次走这个宫道,这会儿,却觉得这个华丽的皇宫格外阴森可怖。
正当思绪紊乱、呼吸急促时,绯袖出了声:“二小姐,娘娘今日身子还不大舒坦,您先不用去请安,奴婢会带您去偏殿歇息。”
沈听宜心中一紧。
绯袖继续说:“娘娘住的是长乐宫,宫里只有娘娘一人,二小姐不必紧张。”
沈听宜点头,小声道:“我知道了,多谢姑姑提点。”
说话间,前方响起几下击掌声,浩浩荡荡的仪仗队遥遥而来。
绯袖赶紧停下了步子,提醒她:“二小姐,快跪下,把头低下来。”
沈听宜听话地在原地跪下,也低下了头。
帝王出行,会有宫人击掌提醒,以免闲人冲撞圣驾。
道上的宫人都匍匐在地上,沈听宜听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帝王仪仗,忽然升起一股勇气,正欲动作时,经过的仪仗队时却忽然在她们身前停下。
很快,一道略带威严的男声传出来:“这是何人?”
沈听宜还没作出反应,绯袖已经回了话:“回陛下,这是沈二小姐、荣妃娘娘的妹妹,今日进宫给荣妃娘娘侍疾……”
“放肆!陛下问的是沈二小姐。”
被御前总管太监怒斥,绯袖心一凉,什么话也不敢说,连连磕头请罪:“奴婢万死,陛下恕罪。”
御前太监见沈听宜一动不动,出声提醒:“沈二小姐?”
沈听宜一怔,在“咚咚咚”的磕头声下才惊觉帝王在等她回话。
“臣女沈氏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二小姐以为这个宫女如何处置?”
御前的香炉里燃着的珍贵的龙涎香,强势地钻入沈听宜的鼻子里。
帝王的声音冷如寒霜。
沈听宜低着头,看着光滑的大理石,脑子里乱哄哄的,闻褚为何会问她如何处置绯袖?
她只想亲手杀了绯袖。
御前太监见她久久不回话,急道:“沈二小姐,陛下在问您呢。”
沈听宜瞥了眼将额头磕的红肿,隐隐渗出血的绯袖,抿了抿唇,声音绵软却坚定:“回陛下的话,臣女自幼胆子小,见识浅薄,今日初次进宫,心中紧张无措,方才多亏绯袖姑姑替臣女回了陛下的话。”
“陛下,绯袖姑姑是荣妃娘娘的宫女,奉命来接臣女,方才是臣女不知宫内规矩,在陛下前失了仪,惹了陛下恼怒,陛下若要罚,就请先罚臣女吧。”
空气忽然陷入了停滞状态。
等待的时间格外煎熬,沈听宜只觉得胸腔里的心怦怦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来似的。
她不知道这样的回话到底符不符合帝王的心意?能不能引起帝王的注意?
好在半晌,帝王开了金口:“那今日朕就看在沈二小姐的面子上,罚你这宫女一个月俸禄。”
“多谢陛下。”
“陛下仁慈。”
沈听宜浅舒一口气,绯袖也忙不迭地谢恩。
帝王掠过沈听宜绷紧的身子,目光幽深,“荣妃今日可好些了?”
绯袖暗暗垂泪,“回陛下的话,太医说,娘娘这病来势汹汹,恐怕不大好了。”
帝王默了片刻,关怀道:“告诉荣妃,朕今日会去看她,让荣妃好好用药膳。”
绯袖忙应下:“是,陛下,奴婢这就去回禀娘娘。”
“起驾——”
帝王的仪仗队缓缓离开后,绯袖向沈听宜一拜,这回比先前要恭敬了许多,语气也有了亲近的意味:“奴婢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
沈听宜扶住她,“绯袖姑姑客气了,这本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会与荣妃娘娘如实交代的,娘娘必不会怪罪于你。”
她语气诚恳,态度虔诚。
日光洒落在她的脸上,眉眼间染上了一层金光,看起来分外漂亮。
面如凝脂,眉如翠羽。
绯袖见状,忍不住开口:“奴婢活了二十多年,在宫里头还从未见过像二小姐长得这样标致的姑娘。”
说出这话后,她突然有些担忧自家娘娘的算盘会不会落空。
像二小姐这样年纪,看着还未长开,眉眼便已十分动人,她都有些怜惜。何况,圣上今日待二小姐的态度,已是让人捉摸不透。
若到时候,圣上真对二小姐上了心又该如何?娘娘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摇了摇头,赶紧将脑子里这些想法抛开。
不论如何,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沈听宜眉头稍抬,并不接话。
她容貌标致?这一点倒是不可否认。
从前接近她、捧着她的人,说的最多的就是夸她的容貌。
若没有这份容貌,前世以她那冷脸相待的帝王又如何愿意给予她几分薄宠呢?
看着绯袖失神的模样,她浅浅一笑。
只是绯袖,你以为今日的救命之恩来日该如何报答我呢?
沈听宜被安排在长乐宫的一个偏殿里,绯袖还派了一位宫女伺候她。
地上的香炉里焚了香,整个殿内,都散发着好闻的香气。她不由地将目光转向了那张挂了帘帐的大床。
前世,她就是在这里失了身的……
沈听宜眸光微深,转头看向宫女,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宫女俯身:“奴婢贱名汝絮,二小姐唤奴婢贱名即可。”
“汝絮,名字真好听。”沈听宜止住她的动作,细声细气:“近日要劳烦你了。”
“二小姐言重了,这是奴婢的本分。”汝絮受宠若惊,“用膳的时辰要到了,二小姐且等一等,奴婢去御膳房走一趟。”
“好。”
目送汝絮离开,沈听宜扶住软塌才稳住了身形。
闭了闭眼,直到现在,她才觉得自己真正重活了一次。
汝絮,她怎么会忘记她呢?
若不是她,她怎么会进入冷宫?
承乐三年三月十八,她入宫拜见嫡姐沈媛熙,而后却遭人暗算,失身于承乐帝闻褚。
在沈媛熙的挑拨下,她怨恨闻褚,面对闻褚时从来没有好脸色——因为进宫前,她已定亲。
即便如此,一年多的时间,她还是从贵人升到了贵嫔,离一宫主位仅有一步之遥。
在宫中谣传她要晋封婕妤的那段时日,有一天,一封无名信递交到了皇后的宫女手中,上头是告发她谋害皇嗣的话。
为了自证清白,她被迫同意搜宫。然而,皇后却从她的寝殿里搜出了谋害皇嗣的证据。
“沈贵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皇嗣!”皇后将证据甩到她面前,声严色厉。
那时,她惊慌失措,只会不断说着“妾并不知情、妾没有谋害皇嗣,望殿下明察”之类的话。
而身为嫡姐的沈媛熙却走到她面前,打了她一巴掌。
“放肆!如今证据在这里,你有什么可狡辩的?沈家没有教过你吗,敢做不敢当算什么本事?”
“姐姐。”她跪下,紧紧攥着沈媛熙的裙角,仿佛握住了希望,“娘娘,妾没有害过皇嗣,您要相信妾……”
沈媛熙却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她的手,并道:“本宫没有你这样恶毒的妹妹。”
僵持不下的时候,她身后的汝絮走到了众人眼前,先是跪到了地上,然后——
她磕头说:“禀告皇后殿下,谋害皇嗣一事是奴婢一人所为,沈贵嫔毫不知情,请殿下治奴婢的罪。”
汝絮的面色平静无波,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决绝。
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汝絮背叛了她。
知月死后,她将仅有的信任给了汝絮,可汝絮还给了她重重一击。
击溃了她的心房。
帝王的态度却很奇怪,即便到了这般境地,也还派了人去彻查。
而彻查期间,汝絮被赐死,她被降为贵人,打入了冷宫。
在冷宫里,绯袖奉沈媛熙的命令来送她最后一程。
……
沈听宜摸着跳动的胸口,闭了闭眼,随即将角落里的并不惹人注目的小巧香炉打开,掐断了里头的一段香,用帕子包裹起来,再将香炉关上。
做完这些,她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来到后院的一棵树下。
昨夜大雨,泥土湿软。
沈听宜围绕着老树走了两圈,用力踩了踩其中一个地方,终于发现了一些松动的痕迹。
她抬头,望着空中偶尔飞过的鸟,扯了扯嘴角,将那段香随意丢到地上。
用过膳食,沈听宜站在廊下,感受着空气散发的香味,身心舒畅。
汝絮劝道:“二小姐,起风了,您先进屋吧。”
沈听宜莞尔一笑,“不急,马上就好了。”
没等汝絮理解她的意思,后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