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的斯的一座广场。舞台左侧是墓地的门房,右侧是个码头,旁边坐落着法官的住宅。
幕启。掘墓工身穿苦役犯的囚服,正在收尸。幕后传来大车的吱吱扭扭的声响。大车上场,停到舞台中央。苦役犯往车上装尸体。大车又驶向门房,到墓地前停下的时候响起军乐。大门朝观众打开,露出墓地的一角,看似学校的操场。女秘书坐在那里。再靠近台一点儿,有几张台子,像是分发食品供应卡用的。胡子花白的首席治安法官坐在一张台子后面,周围站着几个官员。音乐渐强。在另一侧,警察驱赶着民众到了墓地前,从大门进去,男女分列。
灯光对准舞台中央。瘟神高高坐在府中,正指挥一些无形的工人。观众只能看见一片忙乱的场面。
瘟神 喂,你们快点儿干。这座城市办事效率真低,城里的居民都不勤劳,他们喜欢闲待着,这是显而易见的。照我的想法,只有在兵营里和等待的队列中,才可能无所事事。那种无所事事是有益处的,能空乏人心和双腿,而这种闲散毫无用处。快点儿!赶紧把我的塔楼竖起来,警戒还没有就位。要把全城用带刺栅栏围起来。每人有每人的春天,我的春天开放铁玫瑰花。将炉子点着,这就是我们的篝火。卫兵!将我们的星状标志安到我打算处理的人家。您呢,亲爱的朋友,您开始列名单,做好生存证!
瘟神从另一侧下。
渔民…… (他是合唱队的领唱)生存证,干什么用啊?
女秘书 干什么用?你们没有生存证怎么活着?
渔民 没有这玩意儿,直到现在我们也活得很好。
女秘书 这是因为你们一直没人管理,现在有人管理你们了。我们政府的重大原则,恰恰是生存证什么时候都是必备的。人可以没有面包,没有女人,却少不了什么都可以证明的一个正规的证书!
渔民 我们家三辈子撒网打鱼,一直干得非常像样,也没有一份书写的证件,我可以向您发誓!
一个声音 我们子继父业,全当屠夫。我们要宰牛羊,用不着什么证书。
女秘书 那时,你们不过是处于无政府状态!要知道,我们决不反对屠杀,恰恰相反!然而,我们引进了会计学,使之改进了。这就是我们的高明之处。至于撒网打鱼,你们将会看到,我们一网能打多少。
首席治安法官先生,您有表格吗?
首席治安法官 有。
女秘书 卫兵,你们帮着先生往前站站!
卫兵将渔民推上前来。
首席治安法官 (念)姓名、身份。
女秘书 这些不用问,先生自己把空格填上就行了。
首席治安法官 Curiculum uitae。
渔民 我不明白。
女秘书 您在此应当说明您生活里的重大事件。这是了解您的一种方法。
渔民 我的生活是我个人的,这是私人的事儿,与别人无关。
女秘书 私人的事儿!这种话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您的生活自然而然是公共的。况且,这是唯一允许您的生活。首席治安法官先生,询问细节。
首席治安法官 结婚了吗?
渔民 31年结的婚。
首席治安法官 结婚动机?
渔民 动机!真要把我问火啦!
女秘书 表格上有。而且,这种方法很好,让不应再属于个人的东西公开化!
渔民 我结婚是因为成年男人都这么做。
首席治安法官 离婚了吗?
渔民 没有,鳏居。
首席治安法官 再婚了没有?
渔民 没有。
女秘书 为什么?
渔民 (吼叫)我爱自己的老婆!
女秘书 奇怪!为什么?
渔民 能全说明吗?
女秘书 能啊,但是要在一个组织良好的社会中!
首席治安法官 前科?
渔民 这又是什么?
女秘书 您是否因为抢劫、背信弃义或者偷盗而被判过刑?
渔民 从来没有!
女秘书 一个正派人,我早就料到了!首席治安法官先生,您加上一句评语:严密监视。
首席治安法官 公民感?
渔民 我一直善待我的同胞,每回打发一个穷人走,总给他点儿鲜鱼。
女秘书 不准许以这种方式回答问题。
首席治安法官 唔!这一点,我可以解释。您应当明白,公民感,就是我这一方。老弟,就是要了解您是否属于这一类人,即仅仅以其生存为理由,就遵守已存的秩序?
渔民 对呀,如果这种秩序公平合理。
女秘书 可疑!填上公民感可疑!再念最后一个问题。
首席治安法官 (他吃力地拼读)存在理由?
渔民 我要是能明白这种鬼话,就让我母亲在犯过失的当场挨咬!
女秘书 这个问题意味着您必须拿出活着的理由。
渔民 理由!您想让我找出什么理由哇?
女秘书 您瞧!记下来,首席治安法官先生,填表人承认他活着是无法解释的。时间一到,我们就能更加自由地支配了。您呢,填表人,您会更深刻地理解,要发给您的生存证是临时的和定期的。
渔民 管它临时不临时的,赶紧发给我吧,我好回去,家里人都等着我呢。
女秘书 没问题!不过,发给您之前,您还得提供健康证。您去办点儿手续,健康证就发给您了,到二楼当前事务处,候见室,备用科。
渔民下。这工夫,载死人的大车到达墓地门口,开始卸车。喝醉酒的纳达却吼叫着跳下车。
纳达 我不是跟你说了,我没有死!
人家还要把他往车上装。他挣脱了,跑进墓地门房。
纳达 真是莫名其妙!如果说我死了,别人也会知道的!哦,对不起!
女秘书 没关系,过来吧。
纳达 他们把我装上车,也怪我喝得太多。这名堂就是取消!
女秘书 取消什么?
纳达 取消一切呀,我的美人儿!事物越取消,进行得越好。如果一切都取消了,那就是天堂!情侣们,听着!我讨厌那样!我看见他们从我面前经过,就啐他们。当然吐到他们后背上,因为有的人特别记仇!还有儿童,这些下贱的孬种!花朵呢,样子都很愚蠢,河流也无法改变意念!哼!这些我们全取消!统统取消!这就是我的哲学!上帝否认人世,我就否认上帝!虚无万岁,既然虚无是唯一存在的东西。
女秘书 怎么取消这一切呢?
纳达 喝呀,喝得醉死,一切就跟着消失啦!
女秘书 蹩脚的技术!我们的要好得多。你叫什么名字?
纳达 无。
女秘书 什么?
纳达 无。
女秘书 我问你的姓名。
纳达 这就是我的姓名。
女秘书 这可真棒!和这样一个姓名的人,我们什么都可以联手干!走到这边来吧,你可以任我们王国的官员。
渔民上。
女秘书 首席治安法官先生,您就把情况向我们的无朋友介绍一下吧。在这段时间,你们警卫,你们就卖标志。(她走向狄埃戈)您好,您要买个标志吗?
狄埃戈 什么标志?
女秘书 喏,就是瘟疫的标志。(停顿)您倒是有拒绝的自由,并不是非买不可。
狄埃戈 那我就拒绝。
女秘书 很好。(她走向维克多丽雅)您呢?
维克多丽雅 我不认识您。
女秘书 好极了。我只是向你们指出,拒绝佩戴这种标志的人,都必须佩戴另一种标志。
狄埃戈 什么标志?
女秘书 喏,就是拒绝佩戴标志的人的标志。用这种方式,一眼就能看出打交道的是什么人。
渔民 对不起,我要……
女秘书 (她转向狄埃戈和维克多丽雅)回头见!(对渔民)又有什么事儿?
渔民 (他又添了几分火气)我从二楼回来,他们答复我说,必须回到这儿先拿了生存证,否则他们不发给我健康证。
女秘书 这是传统!
渔民 什么,这是传统?
女秘书 对,这就表明这座城市开始治理了。我们的信念是你们全有罪,但是,还得你们本人感到自己有罪才行。不过,只要你们还不感觉身体疲乏,你们就不会觉得自己有罪。一旦你们疲惫不堪了,剩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渔民 起码我能拿到这个该死的生存证吧?
女秘书 照章办事则不行,因为您得先有健康证,才能领到生存证。看来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渔民 那怎么办?
女秘书 那就看我们高兴不高兴了。不过,这生存证是短期的,同任何随意的事情一样,我们就特别照顾,发给您这个证件,但是有效期只有一周,过了一周再看情况。
渔民 再看什么情况?
女秘书 再看有没有必要给您延期。
渔民 如果不延期呢?
女秘书 您的生存就再也没有保障了,毫无疑问就要注销了。首席治安法官先生,您让人制作十三份这个证件。
首席治安法官 十三份?
女秘书 对!一份发给当事人,十二份存档备用。
聚光灯移至舞台中央。
瘟神 开始启动徒劳无益的伟大工程。您呢,亲爱的朋友,要掌握好终生放逐和关押集中营的平衡。要加速清白的人往有罪方面的转化,以便保证提供足够的劳动力。重要的就放逐!这样当然就缺乏人手!清查工作进展如何?
女秘书 还在进行,形势大好。我觉得这些老实厚道的人都理解了我的意思!
瘟神 您太容易动恻隐之心,亲爱的朋友。您感到需要被人理解,这是干我们这行的一个错误。这些老实厚道的人,正如您所说的,自然什么也没有理解,但是这无关紧要!关键不在于他们理解,而在于他们自裁!这个说法很有意义,您不觉得吗?
女秘书 什么说法?
瘟神 自裁。喂,你们都动手,处决自己,处决自己!嘿!多好的口号!
女秘书 妙极啦!
瘟神 妙极啦!意思全包含在里面啦!首先是处决的景象,这一景象很感人。其次是被处决者自行处决的思想,这便是目的,也能加强任何好的政府!
远台传来喧闹声。
瘟神 怎么回事儿?
妇女合唱队骚动。
女秘书 是妇女们骚动起来。
合唱队 这个女人有话要讲。
瘟神 到前边来。
一个女人 (她走上前)我的丈夫在哪儿?
瘟神 好家伙!这就是所谓的人心!你丈夫出了什么事儿?
女人 他没有回家。
瘟神 这不足为奇,丝毫也不必担心。他又找到了一张床。
女人 我丈夫是条汉子,懂得自重。
瘟神 当然了,一只凤凰嘛!您处理一下,亲爱的朋友。
女秘书 姓名!
女人 加尔维丝·安东尼奥。
女秘书翻看花名册,凑到瘟神耳边说话。
女秘书 没事儿!他安然无恙,放宽心吧。
女人 他怎么生活?
女秘书 悠闲自在地生活!
瘟神 对,我把他和另外几个人关押起来了:他们太吵闹了,我不得不把他们清除。
女人 (她倒退几步)你们把他们怎么样啦?
瘟神 我把他们关进了集中营。在此之前,他们的生活太散漫,太无聊,可以说有点儿信口开河!现在好了,把他们集中起来,就显得沉稳多啦!
女人 (她逃回开列迎接她的合唱队)噢!灾难哪!我大难临头!
合唱队 灾难哪!我们大难临头!
瘟神 肃静!不要无所事事!做点儿事情!给自己找点儿营生!
(沉思遐想)他们自裁,他们找营生自忙,他们自行集中起来。语法真是件好东西,什么都能用得上!
灯光快速移到墓地门房,纳达和首席治安法官坐在那里,面前站着几排被治理者。
一个男人 生活费用增加,而工资不够用了。
纳达 我们了解,这不,有新的工资计算表,是刚刚做出来的。
男人 提高多少百分比?
纳达 (念表)这非常简单!一〇八号计算表。“提高各行业及其接续的工资的决定,取消基本工资,无条件打通各个变动的级别,从而让人能自由地达到有待预计的最高工资。减掉由一〇七号工资计算表虚拟规定增加的额度,各级别不考虑重新划级的具体标准,仍将在前边取消的基本工资的基础上计算。”
男人 到底增加多少哇?
纳达 增加工资是以后的事儿,今天只有计算表。我们将工资增加了一个计算,仅此而已。
男人 大家拿这个计算表有什么用?
纳达 (吼起来)让他们吃掉嘛!下一个。
另一个男人走上前。
你要开个店铺做生意,真是来钱的主意。好吧!先把这个表格填好。手指蘸上墨水,在这儿按指印。很好。
男人 我能在哪儿擦身子呢?
纳达 我能在哪儿擦身子?
他翻阅一个卷宗。
没有地方。制定规章没有预计这个问题。
男人 可我不能总是这样啊。
纳达 为什么不可以?再说了,这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无权碰你的老婆。况且,这情况对你也有好处。
男人 什么,还有好处?
纳达 对呀。这让你受屈辱,因此就有益。还是回到你的买卖上吧。有两个条款:一个是作为第五通用条例的第十六号通告,第六十二款第二〇八条,另一个是作为特殊条例的第十五号通告,第二〇七条的第二十七节,您喜欢依照哪个条款呢?
男人 可是,这些条例,哪个我也不知道哇!
纳达 当然,汉子!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然而,由于非得拿个主意不可,我们就让你同时依照两个条款。
男人 承你多照顾,纳达,谢谢你。
纳达 不要谢我。因为,看来一个条款给你开店铺的权利,另一个条款又取消你在店铺卖货的权利。
男人 怎么会这样呢?
纳达 命令!
一个女人惊慌失措地上场。
纳达 有什么事儿,女人?
女人 有人没收了我家的房子。
纳达 哦。
女人 在我家安置了行政办事机构。
纳达 这是自然的!
女人 可是,我流落到街头,他们本来答应另给我房子住。
纳达 你瞧,想得很周全。
女人 对呀,可是还得提出申请,申请书要走一大圈儿,眼下,我的孩子都待在街上。
纳达 这就更应该提出申请了。填上这个表格。
女人 (她接过表格)这办得快吗?
纳达 如果你提供急需的理由,办得就能很快。
女人 提供什么?
纳达 一份证明书,说明你不能再待在街上的紧急理由。
女人 我几个孩子没房子住了,给他们个住的地方,不是比什么都紧急吗?
纳达 不能因为你的孩子流落街头,就得给你一个住所。如果你提供一份证明书,那就会给你一所房子住。这可不是一码事儿。
女人 我一句也听不懂这种话。谁也听不懂,魔鬼才这样讲话!
纳达 这不是偶然的,女人。这里就是力图让讲同样语言的人,彼此谁也不理解。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们接近了完美的境界:在这座城市里,两种言语不共戴天,相互摧残,不惜同归于尽,以使一切趋于圆满:寂寞和死亡。
以下女人和纳达的对话同时各讲各的。
女人 正义就是让孩子吃饱饭,不挨冻;正义就是能让我的孩子活着。我把他们生在一个快活的土地上,大海供给他们洗礼的圣水,他们并不需要其他的财富。我也别无所求,但愿他们每天有面包吃,穷人有地方睡觉。这种要求不算什么,可是却遭到你们的拒绝。如果说连面包你们都拒绝给不幸者,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浮夸、漂亮话,也没有任何神秘的诺言能使你们得到宽恕。
纳达 宁愿跪着生,也不要选择站着死,以便让世界找到以绞刑架为规矩的秩序,即介于安静的死人和提高品位的蚂蚁之间,不啻为没有草地和面包的清教徒的天堂。在这天堂里,长着巨大翅膀的警察天使,在饱餐文件和营养丰富的表格并跪拜上帝的幸运者之间巡逻。而那上帝则佩戴着万物摧毁者的勋章,并且坚定不移地扫荡一个过分美妙的旧世界的狂热。
纳达 无万岁!彼此谁也不理解谁了:我们进入了完美的境界!
灯光移至舞台中央。只见一些木屋、带刺的铁丝网、观察哨所和其他御敌建筑物的侧影。狄埃戈一副困兽的神态,穿着带标记的服装。他瞧见建筑物、民众和瘟神。
狄埃戈 (对合唱队讲话)西班牙在哪里?加的斯在哪里?这背景不是任何国家。我们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人在这里无法生活。为什么你们都不吭气了?
合唱队 我们害怕!啊!假如能刮起风……
狄埃戈 我也怕。将害怕的心理喊出来有好处!喊吧,风就会回答。
合唱队 我们原先是民众,现在成了乌合之众!从前别人邀请我们,现在是召集!从前我们交换面包和牛奶,现在我们依靠供应!我们顿足!(他们跺脚)我们顿足,我们说谁也帮不上谁,应当在我们的位置上,在指定给我们的行列里等待。呼喊有什么用。我们的女人,再也没有能引起我们情欲的如花的面容。西班牙消失啦!顿足吧!顿足吧!痛苦哇!我们践踏的是我们自己!在这封闭的城市里,我们感到窒息。啊!假如刮起风……
瘟神 这才叫明智呢。靠近前,狄埃戈,现在你开窍了。
天空回荡着注销的声响。
狄埃戈 我们是无辜的!
瘟神哈哈大笑。
狄埃戈 (他喊起来)无辜,刽子手。无辜这个词儿,你理解吗?
瘟神 无辜?不理解!
狄埃戈 那你就靠近点儿,最强大的要杀掉另一个。
瘟神 最强大的是我。无辜的人,瞧瞧。
瘟神一示意,警察就向狄埃戈逼去。狄埃戈撒腿便跑。
瘟神 追上去!别让他跑掉!逃跑的人就属于我们的了!给他打上标记。
几名警察去追狄埃戈,在非绘景的部位模拟追捕。警笛声,警报声。
合唱队 另一个跑了!他害怕,还说出来。他发疯了,没有控制住自己!而我们呢,我们变得明智了。我们成为被治理者。然而,在办公处的一片寂静中,我们却听见有所克制的长声吼叫:这便是我们分隔离散的心在呐喊。它向我们讲述中午骄阳下的大海,讲述傍晚时分芦苇的清香以及我们女人的鲜艳的手臂。我们的面孔验证确认了,我们的脚步沉稳缓慢,我们的时间也统一安排了,可是我们的心却拒绝沉默。我们的心拒绝名单和花名册,拒绝望不到边的围墙、窗户安的铁栏杆、清晨到处竖立的枪支。我们的心拒绝,它也像逃跑的这位一样,要逃离这阴影和数字的境地,跑进一所房屋里,重又找到一处避难所。不过,唯一的避难所是大海,这围墙把我们同大海隔开。但愿刮起风来,我们终于又能呼吸……
狄埃戈终于跑进一座房舍,警察到门口停下,设岗哨看守。
瘟神 给他打上标记!给所有的人都打上标记!他们没有讲出来的想法,甚至还能听到!他们再也不能高声抗议了,但是他们的沉默还有咯咯的咬牙声!将他们的嘴砸扁,将他们的嘴堵住,教给他们那些口号,直到他们能自动地没完没了地重复同一件事,直到他们终于成为我们所需要的好公民。
这时,舞台上空吊的布景坍塌下来,仿佛穿过了扩音器和口号声浪而不断震动。口号随着重复越来越响,压住了闭上口的合唱队,直到一片寂静笼罩全场。
瘟神 唯一的瘟疫,唯一的民众!
你们自行集中,自我处决,自找营生干。
一场好瘟疫胜过两个自由!
关进集中营,用刑折磨,总还能剩下点儿什么东西!
灯光照到法官的家。
维克多丽雅 不,父亲。您不能借老女仆感染上了瘟疫,就把她交出去。她把我养大,侍候您也从未发过怨言,这些您都忘了吗?
法官 我一旦做出决定,谁敢给更改?
维克多丽雅 您不能什么都决定,痛苦也有发言权。
法官 我的作用就是保护这个家,防止灾难钻进来。我……
狄埃戈突然入室。
法官 谁准许你进来的?
狄埃戈 是恐惧把我推进你的家!我在逃避瘟神。
法官 这哪儿是逃避,你把瘟疫带来了。
他指着狄埃戈现在腋下所带的征象。冷场。远处传来两三下哨声。
离开这座房子。
狄埃戈 留下我吧!你若是把我赶走,他们就要把我塞进其他所有人的圈儿里,那将是死人堆呀!
法官 我是法律的仆人,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狄埃戈 你原先为旧法律效力,你同新法律毫无瓜葛。
法官 我为法律效力,只因它是法律,不管它规定些什么。
狄埃戈 那么,法律如果变成罪恶呢?
法官 罪恶如果变成法律,就不再是罪恶了。
狄埃戈 那就该惩罚美德啦!
法官 不错。美德若是趾高气扬,同法律抗争,那就应该受到惩罚。
维克多丽雅 卡萨多,促使你这样干的,并不是法律,而是恐惧。
法官 这位也恐惧呀。
维克多丽雅 但是他还没有背叛什么。
法官 他肯定要背叛。人人都背叛,因为人人都怕。人人都怕,因为谁也不纯洁。
维克多丽雅 爸,我属于这个人,您是同意了的。您昨天把我许给他,就不能今天又把我从他身边拉走。
法官 我并没有同意你们结婚,只同意你离开家。
维克多丽雅 我就知道您不爱我。
法官 (他注视女儿)凡是女人都令我讨厌。
有人重重地敲门。
法官 怎么回事儿?
一名警察 (在户外)这所房子窝藏一个可疑者,要查封了。房里的居民都要受到监控。
狄埃戈 (他哈哈大笑)你很清楚,法律是好的,只不过有点儿新了,你还不完全了解。法官、被告和证人,现在我们都是兄弟!
法官的妻子、年少的儿子和女儿上。
法官之妻 门给堵死了。
维克多丽雅 房子给查封了。
法官 全怪他,我要告发他。那样的话,他们就让房子开放了。
维克多丽雅 爸,您不能这样干,有损名誉。
法官 名誉是男子汉的事情。这座城里已经没有男子汉了。
传来哨子声、越来越近的奔跑的脚步声。狄埃戈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他猛地一把抓住孩子。
狄埃戈 你瞧,法官!你敢动一动,我就把你儿子的嘴按在瘟疫的征象上。
维克多丽雅 狄埃戈,这样干太卑鄙了!
狄埃戈 在卑鄙者的城市里,什么也不算卑鄙。
法官之妻 (她跑向法官)答应吧,卡萨多!答应这个疯子的要求。
法官之女 不,爸爸,不要答应,这与我们不相干。
法官之妻 不要听她的,你晓得她恨她弟弟。
法官 她说得对,这与我们不相干。
法官之妻 你也一样,你恨你儿子。
法官 其实,是你的儿子。
法官之妻 噢!你这个男人,已经原谅的事儿,总不至于翻老账吧?
法官 我并没有原谅,而是依法办事:在众人看来,法律使我成为这孩子的父亲。
维克多丽雅 妈,是真的吗?
法官之妻 你也一样,要看不起我了。
维克多丽雅 不。可是,一下子全毁了,灵魂动摇了。
法官朝门口走了一步。
狄埃戈 灵魂动摇了,但有法律支持我们。对不对,法官?大家都是兄弟!
他将孩子举到面前。
你也一样,我要给你兄弟的亲吻。
法官之妻 等一等,狄埃戈,求求你啦!不要像他那样,他连心都变硬了。不过,他还会缓和下来的。
她跑向门口,挡住法官的去路。
你会让步的,对不对?
法官之女 他干吗让步?这个野种在这里没别人的份儿,可是对他又算什么!
法官之妻 住口,你忌妒得要命,心都黑了。(对法官)可是你呢,都土埋半截的人了,你应当清楚,这大地上除了睡眠和安宁,真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你也应当清楚,我若是让人这么干,那么日后你在孤独的床上就睡不安稳。
法官 我有法律陪伴,法律能给我安宁。
法官之妻 我啐你那法律!我也有为自己的权利,这是不愿意被拆散的人的权利,是有了罪而能被宽恕、痛悔者能洗刷耻辱的权利。对,我啐你那法律!你那次胆小如鼠,向要同你决斗的那个队长道歉;还有那次,你为逃避征兵作了弊,难道你有法律陪伴吗?还有,在法庭上同一个徒有其名的法官辩论的那个姑娘,当时你提出同她睡觉,难道也有法律替你说话吗?
法官 住口,女人!
维克多丽雅 妈妈!
法官之妻 不,维克多丽雅,我不会住口的。这么多年我都不言不语,这么做是为了我的名誉,也为了我对上帝的爱。可是,名誉没了,而这孩子的一根头发,对我来说也很宝贵。我不会住口的,我至少要对这个人说,他从来就没有这种权利。因为权利,你听见了吧,卡萨多,是在受苦、呻吟和怀着希望的人一边;权利不可能在斤斤计较的人一边。
狄埃戈放开孩子。
法官之女 这是通奸的权利。
法官之妻 (高声喊叫)我并不否认我的过错,可以高声告诉所有的人。不过,我在不幸中也知道,肉体有肉体的过错,心灵也有心灵的罪孽。但是,人在热恋中所做的事,应当得到怜悯。
法官之女 怜悯母狗!
法官之妻 对!因为她们有享乐和生育的肚腹!
法官 女人!你的辩护词不好!我要告发这个制造了混乱的人!我以法律和仇恨的名义这样做,因而能得到双重的满足。
维克多丽雅 你这讲的是真话,就要倒大霉。你一向标榜以法律的名义,其实仅仅凭着仇恨审案。甚至最出色的法律,到了你嘴里也变成坏味儿了。你像从来没有爱过什么的人,长了一张刻薄的嘴。噢!我厌恶得简直要窒息!好吧,狄埃戈,你搂抱我们所有的人,让我们腐烂在一起。不过,让这个人活着,而生活对他是一种惩罚。
狄埃戈 别管我。看到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感到羞愧。
维克多丽雅 我也羞愧。这么死了我感到羞愧。
狄埃戈突然从窗口冲出去。法官也跑过去。维克多丽雅则从一扇暗门溜掉。
法官之妻 时候到了,传染上了瘟疫就该死了。不只是我们几个,全城的人都同样发烧。
法官 母狗!
法官之妻 法官!
黑暗。灯光移到墓地门房。纳达和首席治安法官正准备动身。
纳达 已经向各区行政长官传达了命令,让被治理者投票拥护新政府。
首席治安法官 这不容易,有些人可能投反对票。
纳达 只要遵守好原则就不会。
首席治安法官 好原则?
纳达 好原则解释说,投票是自由的。换句话说,拥护政府的赞成票,将被认为是自由表达意愿的。为清除可能暗中阻挠自由选择的障碍,其他选票根据优先选举法就不计数在内了。也就是分开计算混合圈名选票,按照未表达的选票总数调整,要占划掉候选人名字的选票的三分之一。这样解释清楚吗?
首席治安法官 清楚,先生……总之,我认为听明白了。
纳达 我真佩服您,治安法官。然而,不管您明白还是不明白,您不要忘记,这种选举方式的结果是万无一失的,总把反对政府的选票视为无效票。
首席治安法官 可是您说过,投票是自由的?
纳达 的确是自由的,但是我们仅仅从反对票不是自由投票的原则出发。反对票是感情用事,因此是受狂热情绪驱使的投票。
首席治安法官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纳达 不奇怪,什么是自由,您还没有一个正确的概念。
灯光移至舞台中央。狄埃戈和维克多丽雅跑到近台。
狄埃戈 我要逃走,维克多丽雅。我不知道职责在哪儿了,我也不明白了。
维克多丽雅 不要离开我。职责就是待在所爱的人身边,要挺住!
狄埃戈 然而,我心气太傲,不能自重就不能爱你。
维克多丽雅 谁阻止你自重呢?
狄埃戈 你呀,我看你能始终如一。
维克多丽雅 嗳!为了我们的爱情,不要这么说,否则,我就倒在你面前,向你袒露我的全部怯懦。因为,你讲的不是真的。我没有那么坚强,我支持不住。一想起我能完全信赖你的那段时间,我就支持不住了。我一听说你的名字心就涨潮的那段时间,现在何处寻觅?我一见到你,心中就高喊大地的那段时间,现在何处寻觅?对,我动摇了,我卑怯地懊悔,痛不欲生。如果说我现在还挺立着,那也是爱的激情推动我向前。但是,如果你消失了,我停止奔跑,也就摔倒了。
狄埃戈 啊!如果能和你结合,我的肢体和你的捆绑在一起,一同沉入没有穷期的睡眠的深底,那也好哇!
维克多丽雅 我等着你。
他们两人缓步走向对方,目不转睛地对视。两人就要走到一起的当儿,女秘书突然插到他们中间。
女秘书 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维克多丽雅 (高喊)当然是相爱啦!
天空发出轰鸣声。
女秘书 嘘!有些话是不能讲出来的,你们应当知道这是禁止的。你们瞧。
女秘书击到狄埃戈的腋窝,再次给他打上瘟疫的标记。
女秘书 原先您只是可疑,现在您就传染上了。
她注视狄埃戈。
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小伙子!
对维克多丽雅:
请原谅。不过,比起女人来,我还是喜欢男人。我和他们是同伙。晚安。
狄埃戈恐惧地看着自己身上新的征象。他疯狂的目光投向四周,接着,他冲向维克多丽雅,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狄埃戈 哼!我恨你美丽的容貌,因为我死了,它还留在世上!要供别人享用的美容就该诅咒!
他把维克多丽雅紧紧搂在胸前。
好啦!将来我不会孤单一人啦!你的爱如果不能随我腐烂,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维克多丽雅 (她用力挣扎)你把我弄疼啦!放开我!
狄埃戈 哼!你怕啦!
他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用力摇她的身子。
爱情的黑马在哪里?时光美好就脉脉多情,一旦降临不幸,马就飞驰而去!至少同我一块儿死吧!
维克多丽雅 一块儿死可以,但绝不能紧贴着你!我憎恶你现在这样恐惧和仇恨的面孔!放开我!让我从容地在你身上寻找往日的温情,我的心就会重又说话。
狄埃戈 (他半放开维克多丽雅)我不愿意独自死去!我在世上最宝贵的,却要离开我,拒绝跟我走!
维克多丽雅 (她投向狄埃戈)啊!狄埃戈,如果有必要,下地狱我也跟你走!我又找回你来了……我挨着你的双腿颤抖起来。拥抱我,吻我吧,以便遏制从我肉体深处升上来的呼喊:这呼叫要出来,出来了……啊!
狄埃戈狂热地拥抱亲吻她,继而又挣脱她的搂抱,把她丢在舞台中央瑟瑟发抖。
狄埃戈 瞧瞧我!不,不,你什么也没有!毫无感染的征象!这种狂恋不会产生什么后果!
维克多丽雅 回来,现在我是冷得发抖!刚才,你的胸膛烧灼我的双手,血液宛如烈焰,在我的体内奔腾!而现在……
狄埃戈 不行!丢下我一个人吧。有了这种痛苦,我不能寻开心了。
维克多丽雅 回来吧!我别无所求,但愿和你在同样的高烧中耗尽生命,和你发出同一呼喊,忍受同样的伤痛!
狄埃戈 不!从今往后,我同其他人在一起,同那些有瘟疫标记的人在一起!他们的痛苦令我恐惧,也令我充满厌恶:迄今为止,正是这种厌恶情绪使我弃绝一切。然而,我终究处于同样的不幸中,他们需要我。
维克多丽雅 如果你必死无疑,那么我甚至会忌妒同你身体结合的大地!
狄埃戈 你属于另一边,同活着的人在一起!
维克多丽雅 我可以同你在一起,只要你长时间地拥抱我!
狄埃戈 他们禁止爱情!噢!我真是万分舍不得你呀!
维克多丽雅 不!不!我恳求你了!我明白他们的用意。他们千方百计,就是要让人无法相爱。然而,我将是最坚强的。
狄埃戈 我可不是最坚强的。我本来要和你分享的,绝不是一次失败!
维克多丽雅 我全身心投入!我只认我的爱情!什么也吓不住我,哪怕天塌下来,我只要拉着你的手,就会高喊着我的幸福毙命。
狄埃戈 其他人也在高喊。
维克多丽雅 至死我也听不见!
狄埃戈 瞧哇!
拉尸体的车行驶过去。
维克多丽雅 我的眼睛看不见,已经被爱情晃花了!
狄埃戈 可是,天上还有痛苦压在我们头顶上。
维克多丽雅 我负载着自己的爱情,要做的事情本来就太多了,不能再负担人间的痛苦!那是男人的任务,也是一种徒劳无益的任务。你们男人顽固地去执行,就是为了放弃真正艰难的唯一战斗,放弃你们可能引以为自豪的唯一胜利。
狄埃戈 在这世上,除了强加给我们的不公正,还有什么我要去战胜呢?
维克多丽雅 还有你身上的厄运!其余的会迎刃而解。
狄埃戈 我独自一人。对我来说,厄运太强大了。
维克多丽雅 我手握武器,同你并肩战斗!
狄埃戈 你多美呀!只要我不恐惧,我会多么爱你呀!
维克多丽雅 只要你想爱我,你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狄埃戈 我爱你,但是我弄不清谁有道理。
维克多丽雅 不害怕的那个有道理。我的心毫无畏惧!这颗心在燃烧,高高腾起的是唯一明亮的火焰,犹如我国山区人用来相互打招呼而高举的火把。这颗心,也在呼唤你……你们到一起,就是欢乐的圣约翰节!
狄埃戈 在一堆堆的尸体中间!
维克多丽雅 尸体还是草地,这对我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至少,我这爱情不损害任何人,它是宽宏大量的!你干那种蠢事,徒劳无益地卖命,究竟对谁有好处呢?不是对我,不是对我,不管怎么说,你每句话都像匕首在刺我!
狄埃戈 别哭,好惊慌的姑娘,绝望啊!为什么遭受这种痛苦?我本可以吮吸这些眼泪,哪怕嘴唇被泪水的苦涩烧灼。我本可以频频吻你的脸,吻的次数比得上一棵橄榄树的叶子那么多!
维克多丽雅 啊!我又找回你啦!这正是我们的语言,被你丢失了一阵!(她伸出双手)让我认认你……
狄埃戈后退,指着自己身上的征象。维克多丽雅手往前探,犹豫起来。
狄埃戈 你也一样,害怕了……
维克多丽雅用手拍了拍他感染的征象。他失去常态,连连后退。维克多丽雅伸出胳臂。
维克多丽雅 快来呀!再也不必害怕了!
这时,呻吟和诅咒声又变本加厉了。他像精神失常那样四面张望,又逃掉了。
维克多丽雅 噢!孤独哇!
妇女合唱队 我们都是看护!这件事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我们只有等待它结束。我们将守护着自己的秘密,一直到冬季。到那时自由了,男人不再号叫,又回来找我们,要求他们舍弃不掉的东西:重温自由的大海、夏季辽阔的天空、爱情的永恒气味。可是眼下,我们就好似九月急雨中的枯叶,飘转了一会儿,便载不动雨湿而贴到地面上。现在我们也贴到地面上了,一个个弯着腰,一边等待所有战斗的啸声衰弱下来,也一边倾听内心深处幸福大海的轻浪的幽咽。等到光秃秃的杏树挂满了霜花,我们感到刮来的第一阵希望之风时,身子便抬起来一点儿,并且在这第二个春天里很快就又挺直了。我们所爱的人将朝我们走来,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我们也将像这些带着浓郁的气味、黏着盐水的沉重小船,渐渐被潮水托起来,直到下面有深深的海水,终于能飘荡了。啊!但愿风刮起来,但愿风刮起来吧……
黑暗。
灯光照见码头。狄埃戈上,他远远望见并招呼大海方向的一个人。远台排列着男子合唱队。
狄埃戈 哎唉!哎唉!
一个声音 哎唉!哎唉!
一个船夫出现,他经过码头仅仅露出脑袋。
狄埃戈 你干什么呢?
船夫 我供应食品。
狄埃戈 供给城市?
船夫 不。城市原则上由政府供应,当然是凭票证了。我呢,我供应面包和牛奶。远海那里停泊了一些船只,船上待了一些人家,都是为了逃避瘟疫的。我给他们运去食物,把他们的信件带回来。
狄埃戈 可这是禁止的。
船夫 是政府禁止的。但我不识字,而宣告新法令的时候,我在船上。
狄埃戈 带我走吧。
船夫 去哪儿?
狄埃戈 去海上,到船上去。
船夫 这么干可禁止。
狄埃戈 反正你也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法令。
船夫 嗳!这回可不是政府,而是船上的人禁止的。您不可靠。
狄埃戈 怎么不可靠?
船夫 说穿了,就是您可能随身带去……
狄埃戈 带去什么?
船夫 嘘!(他四面张望一下)当然是疫菌啦!您可能给他们带去疫菌。
狄埃戈 要多少钱我交就是了。
船夫 别再说了,我的心可软。
狄埃戈 交多少钱都行。
船夫 您在良心上说得过去吗?
狄埃戈 没问题。
船夫 那就上船吧。大海风平浪静。
狄埃戈正要跳上船,不料女秘书却在他身后出现。
女秘书 不行!您不能上船。
狄埃戈 什么?
女秘书 事先没有这种安排。再说,我认识您,您不能逃走。
狄埃戈 我要走,什么也阻挡不了。
女秘书 我的意愿就阻挡得了。我有这种愿望,因为我还得跟您打交道。您知道我是谁!
女秘书往后退一退,仿佛要把他吸引过去。狄埃戈跟随着她。
狄埃戈 死不足道,但是受到玷污而死……
女秘书 我理解。您也看到了,我无非是个执行者。但与此同时,也就赋予了我支配您的权利。否决权,您要喜欢这么说也行。
狄埃戈 我这样的血性男子,只属于大地。
女秘书 这正是我想要讲的。您以某种方式属于我!仅仅以某种方式。也许并不是我特别喜爱的方式……就是我看您的时候。(爽直地)您知道,我挺喜欢您。不过,我还得按命令行事。
女秘书摆弄着小本子。
狄埃戈 您别微笑,我还是喜欢您的仇恨。我鄙视您。
女秘书 悉听尊便。况且,我和您的这场谈话,也不太合乎规矩。我累了,便伤感起来。整个这套会计工作,有时到了晚上,就像今天晚上这样,我就丧失毅力了。
她在手指间摆弄翻转着小本子。
狄埃戈企图夺取。
女秘书 嗳!亲爱的,老实说,别打这种主意了。您究竟以为这是什么呢?这是个笔记本,知道这一点就行了。一个文件夹,半似记事本,半似一套卡片,还附有星历表。(她笑了笑)喏,还不是帮助我记事儿的东西!
女秘书朝他伸出一只手,似乎要给一下爱抚。
狄埃戈又把目光投向船夫。
狄埃戈 噢!他走了。
女秘书 咦,真的!又是一个,自以为自由,其实跟所有的人一样,也登记在册了。
狄埃戈 您的话是双关的。您完全了解,正是这种话男人受不了。就此打住,好不好?
女秘书 可是,这一切再简单不过了,我讲的是真话。我明确告诉您,组织非常健全,不会遗忘任何人。
狄埃戈 不会遗忘任何人,可是,所有的人都会逃脱你们的掌握。
女秘书 (气愤地)嗳,不对!(她思索了一下)不过也别说,还真有例外,隔三差五就忘掉一个。然而,他们最终无不自我暴露。他们一旦活过百岁,就自我炫耀起来,愚蠢极了。于是,报纸就揭发出来,只需等待。早晨我翻阅报刊,就记下他们的名字,如我们所说,我一一核对。不用说,一个也不会放过他们。
狄埃戈 然而,在这一百年间,他们会一直否认你们,正如整个这座城否认你们!
女秘书 一百年不算什么!您看事物离得太近,就觉得不得了。我呢,要知道,我是看全局。在三十七万两千个姓名的卡片柜中,一个人即使活了上百岁,请问他又算个什么!再说了,我们还能从没过一百岁的人身上弥补回来,一平均就行了。稍微快一点儿注销,不过如此了!因此……
她在花名册上划了一下。海上传来一声惊叫和落水的声响。
女秘书 唔!我连想也没有想就做了!咦,正是那个船夫!巧合!
狄埃戈站起来,既憎恶又恐惧地注视女秘书。
狄埃戈 您太叫我反感,简直令我作呕!
女秘书 我知道,我这行当费力不讨好,干得很累,还必须专心。比如说,开头那阶段,我就得摸索一点儿。现在嘛,我手到擒来。
她走近狄埃戈。
狄埃戈 不要靠近我。
女秘书 用不了多久,就再也不会出错了。一个秘密:一台完善的机器。您就瞧着吧。
她一句接一句,已经凑到狄埃戈的面前,甚至接触到了。狄埃戈气得发抖,突然揪住她的脖领。
狄埃戈 收起来吧,收起您这套肮脏的把戏!您还等什么呢?干您的差事啊,别在这儿耍我;我比您高尚。杀掉我吧!我向您发誓,要拯救这个不敢有一点儿疏忽的美好制度,这是唯一的方法。哼!您只考虑全局!十万人,还真有趣。这是一个统计数字,而统计数字是不会讲话的!嘿,画成弧线,制成图表!在几代人身上做文章,这更容易!这工作能在寂寞中,在墨水沉静的气味中完成。不过,我事先告诉您,单独一个人更麻烦,无论高兴还是要死了,总要叫的。我就是个大活人,还继续捣蛋,说不上什么时候喊几嗓子,打乱你们的好秩序。我拒绝您,我以全身心拒绝您!
女秘书 我的宝贝儿!
狄埃戈 住口!我是有种的,无论生还是死,本来都很光彩。然而,您的主人来了:现在生与死,全不光彩了……
女秘书 的确……
狄埃戈 (他抓住女秘书摇晃)的确您在说谎,而且从今往后直到时间的终了,您还要说谎。对!我弄清楚了你们的体制。你们让他们挨饿,把他们拆得妻离子散,以使他们饱尝痛苦而无暇反抗了。你们把他们折磨得筋疲力尽,吞噬他们的时间和精力,以使他们连愤怒都没有闲暇和冲劲了!他们尽管成群地在一起,一个个却孤立无援,也同我一样孤单。只因别人卑怯软弱,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立的。我也像他们那样受奴役,也像他们那样受屈辱,然而我还是向你们宣布,你们都无足挂齿。这种无限扩张,甚至遮天蔽日的强权,不过是投在大地上的一片阴影,只要刮起一阵狂风,刹那间就会吹得无影无踪。你们以为,一切都能化为数字,制成图表!可是,在你们出色的词典中,你们却遗漏了野蔷薇、天象、夏天的面孔、大海的轰鸣、撕肝裂胆的时刻和人的愤怒!
女秘书讪笑。
不要笑,蠢货!不要笑!告诉您吧,你们完蛋了!就在你们最明显的胜利中,你们已经战败了,因为每个人身上——瞧瞧我吧——都有一股你们摧毁不了的力量,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疯狂:这种疯狂掺杂着恐惧和勇敢,既懵然无知,又会无往而不胜。正是这种力量将要勃起,你们将会明白,你们的荣耀只是一缕青烟。
女秘书讪笑。
狄埃戈 不要笑!喂,不要笑!
女秘书还是笑。狄埃戈打了她一个耳光。与此同时,合唱队的男人都纷纷摘下口衔,发出欢乐的长啸。狄埃戈在冲动中,也消除了自己身上感染的征象。他用手摸了摸,又细细察看。
女秘书 漂亮极了!
狄埃戈 怎么回事儿?
女秘书 您愤慨的样子,真是漂亮极了!我更加喜欢您了。
狄埃戈 发生什么情况啦?
女秘书 您看到了,征象消失了。继续下去,您这条路走得对。
狄埃戈 我治好啦?
女秘书 我要告诉您一个小小的秘密……您讲得很有道理,他们的体制相当出色,不过,他们的机器有一个缺陷。
狄埃戈 这话我不明白。
女秘书 有个缺陷,我的宝贝儿。据我所能回忆起来的最早时候,就一直如此。只要有一个人战胜恐惧心理,起而反抗,就足以使他们的机器吱咯作响。不是说机器就停止运转了,还差得很远。但是,机器终究发出摩擦的吱咯声响,这时候,它也真要卡住了。
冷场。
狄埃戈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女秘书 您知道,他们再怎么干我所干的事儿也是徒劳,他们有弱点。再说,您自己也发现了。
狄埃戈 如果我没有打您,您会放过我吗?
女秘书 不会。根据条例,我前来就是要结果您的性命。
狄埃戈 这么说,我更强大了。
女秘书 您还害怕吗?
狄埃戈 不怕了。
女秘书 如果是这样,我就拿您没办法了,这也是条例所规定的。不过,我可以告诉您,这个条例是第一次得到我的赞同。
女秘书轻手轻脚地退下。狄埃戈摸了摸身上,又瞧了瞧自己的手,又转向传来呻吟的方向。在一片寂静中,他走向一个戴了口衔的患者,伸手将口衔解开,那人正是渔民。两人无言地对视,继而:
渔民 (吃力地)晚安,兄弟。我有很久没有讲话了。
狄埃戈冲他微笑。
渔民 (他举目仰望天空)那是什么?
天空的确放亮了。一阵微风刮来,吹动一扇门,吹得一些帏幔飘动了。现在,民众围住他俩,也都纷纷解下口衔,举目望天。
狄埃戈 海风……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