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点蜜尝尝味道,我就可以死了。
《撒母耳记》(上)
在距今年头不多的从前,
曾经坐落过一座修道院,
在阿拉瓜和库拉两河合流,
宛如姊妹般拥抱的地段。
如今行人若置身于山外,
残门的圆柱仍依稀可见,
三五处塔楼犹自兀立,
教堂的圆顶也映入眼帘。
但修道院不再香烟缭绕,
听不到僧人们深夜祈祷。
只剩下一个白发老翁——
半死不活的破寺看门人——
虽已被活人和死神忘却,
仍在扫除墓石上的飞尘,
墓碑上记叙着往昔的荣耀——
某某皇帝在某某年份,
对自己的王冠感到厌倦,
便把百姓交给俄罗斯人。
——
上帝的恩泽降临格鲁吉亚!
格鲁吉亚从此兴旺发达,
像在自己花园怒放鲜花,
在这友善的刺刀的屏障后,
对来犯之敌不感到惧怕。
有一天一个俄国的将军,
从山里向梯弗里斯赶程,
他带着一个俘获的孩子,
小孩在半路上得了重病——
受不了长途跋涉的苦辛。
他看上去有六七岁光景。
如山中羚羊,胆怯而粗野,
又宛似芦苇,纤弱而柔韧。
但他身上难耐的病痛,
激起他先辈不屈的精神。
他一直受着痛苦的折磨,
可是从来不怨天尤人,
嘴里没哼出过一声呻吟,
他摇摇头不愿意再进食,
安详地、高傲地静候死神。
有一个僧人以慈悲为怀,
把他收留在寺院里照看,
病孩在四壁的保护下调养,
友爱居然搭救他脱了险。
他没有尝到童年的乐趣,
起初见到人总是躲开,
他望着东方,长吁短叹,
孤独地、默默地徘徊,
一种不可名状的乡愁,
常常萦回在他的心头。
后来他习惯于困居寺院。
开始懂得了异邦的语言,
神父便对他作过了洗礼,
花花世界他还见所未见,
却要在这似锦的年华里,
就立下出家为僧的誓言。
在一个秋夜他突然失踪,
四周围环抱着崇山峻岭,
山上布满了茂密的森林,
一连三天去把他搜寻,
结果仍不见他的踪影。
在草原发现他已不省人事,
重又把他抬回修道院;
他面色苍白,瘦骨嶙峋,
仿佛他经受长期劳累,
忍饥挨饿或身患重病。
左盘右问他拒不开口,
朝朝暮暮他日见消瘦。
眼看他死期已经快到;
于是一个修道士走来,
又是规劝,又是祷告,
病人矜持地听完祈祷,
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
欠身滔滔不绝地说道:
“你来这里听我的忏悔,
我感激你的一番美意,
对人倾诉情怀总好些,
能减轻我心头的积郁。
不过我没有干过坏事,
所以若了解我的作为,
对你们没有多大益处。
心事怎能用言语倾诉?
我的命短,又身陷囹圄。
我若能重新安排运命,
定要用两次这样的生涯,
换取那饱经忧患的一生。
只有一个念头主宰我,
一种激情,烈焰般的激情,
它像条蛀虫孳生在我体内,
咬碎了、烧焦了我的心灵。
它曾经呼唤我那些幻想,
从令人窒息的祈祷的禅堂,
飞向忧患和搏斗的好地方,
在那里,峭壁高耸入云,
在那里,人们自由如鹰,
我用泪水和忧思作代价,
在沉沉黑夜培育了这激情,
如今我对着苍天和大地,
要高声把我这心迹披露,
决不祈求上帝的宽恕。”
“长老!我多次听人说起,
是你救了我,我才免早亡,
何必呢?……我像被暴雨打落的一
片小树叶,孤独又忧伤,
我在这阴森森的高墙里长大,
孩子的气质,僧人的命运。
我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圣洁的字眼‘父亲’或‘母亲’。
长老,当然你想让我
在这修道院里永远忘记
这两个令人心醉的字眼,
你这可是枉费了心机:
这声音随着我呱呱坠地。
我眼见着别的人都有
祖国、家园、好友和至亲,
我却不但找不到亲人,
甚至找不到他们的坟茔!
于是,为了不空洒泪水,
我在心中立下了誓言:
总有一天,哪怕只一刹那,
也要把自己燃烧的心房
紧紧贴上另一个人的胸膛,
唉!如今我这些幻梦
昙花一现后就再无踪影,
我生为异乡的奴隶和孤儿,
死作囚中的鬼奴和孤魂。”
“坟墓不叫我胆战心惊,
据说在冷漠的永恒的静谧里,
痛苦自然地就会沉睡,
但诀别人生我感到惋惜。
我年纪还很轻、很轻……
青春时你可曾有过幻梦?
你也许不知,也许已忘怀:
曾如何地恨,曾如何地爱;
当你从那高高的角塔上,
望见太阳和原野的景象,
你的心怎样欢快地跳荡?
在角楼里空气清新异常,
有时一只乳鸽飞来,
谁也不知它来自何方,
它被雷雨惊得蜷缩着,
在深深的墙洞里躲藏。
如今纵然这美妙的世界
再也唤不起你的热情:
你头白体衰,别无向往。
这何妨?长老,你饱尝了人生!
有多少沧桑你正可忘掉,
我若像你生活过有多好!”
“你知道我出去后见到什么?
我看见田野是那样肥沃,
我看见山岗上林木满坡,
茂密的树冠把岗顶掩没,
清新的树群沙沙作响,
仿佛一群人起舞婆娑。
我看见一堆堆幽暗的山岩,
被山洪冲散了相依的姻缘,
我猜透巨岩的离情别思……
这是上天给予我的启示!
崖岩早就在高空之中,
张开了它们巨石的臂膀,
时刻都盼望着相会成双;
然而岁月不停地奔流,
它们永远也无法聚首!
我看见连绵不断的山岭,
希奇古怪,有如幻梦,
一座座高峰矗入青霄,
在霞光中像千百个祭坛,
上面时时有青烟缭绕,
一片片白云追逐不息,
离开自己神秘的宿夜地,
迈开大步向东方迅跑,
有如一群白色的候鸟,
来自异国他乡的远道。
透过弥漫的云雾我望见:
在金刚石般闪耀的雪山中,
白头的高加索正屹立不动;
此刻我不知因为什么,
心头早变得轻松快乐。
一个神秘的声音对我说:
我也曾在那里生活过,
于是,往事愈来愈清晰,
一幕幕浮现在我的脑际……”
“我回忆起老家的房屋,
回想起了我们的山谷、
那散落在翠绿丛中的山村,
我恍惚听得在黄昏时分
那马群归厩的嗒嗒蹄音、
熟悉的家狗的隐隐吠声。
我想起脸色黝黑的长者
趁着夜晚皎洁的月光,
围坐在祖居的台阶之前,
神态是那样地严肃端庄,
那长剑的精心雕镂的花鞘
光彩熠熠……这一切突然间
一幕接一幕地掠过我眼前,
影影绰绰,如迷梦一般。
我的父亲么,栩栩如生,
披着战袍出现在我面前:
他的铠甲仍铮铮作响,
他的刀枪仍寒光闪亮;
两道高傲而倔强的目光。
还记得年轻姐妹的面庞:
仿佛她们明眸里的光芒,
仿佛她们的欢歌和笑语,
都在我的摇篮上方荡漾……
还想起在谷地奔流着山涧,
哗哗地喧响,却那么清浅;
每当烈日炎炎的晌午,
我常到金灿灿的沙岸游玩。
我两眼紧盯着飞燕的行踪:
山雨欲来前在盘旋低翔,
翅膀拍打着激流的波浪。
还想起我们静穆的房舍,
傍晚我们围炉火而坐,
听着没完没了的故事——
从前的人们是怎样生活,
那时的人间更热闹得多。”
“你想知道我出去后的作为?
我有了生活,我的岁月,
若没有这三个幸福的昼夜,
会比你那老迈衰朽的残年,
还更加冷清,还更为凄惨。
我很早就想眺望一下,
遥远的田野是什么景象,
想知道人间是不是美好,
想知道我们降生到人世,
为享受自由还是为坐牢。
于是,在一个可怕的夜间,
雷雨叫你们魂飞魄散,
你们匍匐在神坛之前,
我便在此刻逃出寺院。
啊!我真愿如兄弟一般,
和暴风雨拥抱在一起,
抬眼注视乌云的行踪,
伸手捕捉电光的足迹……
你说说看,在这高墙里,
你们能给我什么东西,
来顶替壮心与雷电之间
这种短暂却动人的友谊?”
“我跑了很久,但不知道,
我在哪里,到哪里去。
没有一颗星照亮这险途。
我把夜林中的清新气息
吸入我疲惫已极的胸膛,
除此我还有什么奢望!
一口气我跑了好多个钟头,
最后我实在困乏不堪,
便躺在高深的草莽中间,
我侧耳倾听,已没人追赶。
雷雨停了。一道淡淡的光,
仿佛一条长长的缎带,
伸展在昏暗的天地之间。
缎带上宛若巧手奇绣,
我认出是峰峦起伏的远山;
我默默躺着,没有动弹。
山谷中不时传来了狼嚎,
犹如小孩子又哭又叫喊;
一条蛇游过乱石中间,
光滑的银鳞一闪一闪,
但恐惧没有笼罩起我心房,
我也似野兽,与世隔绝着,
也像条蛇,又爬行又躲藏。”
“在我身下的万丈深谷,
有一条山涧正奔腾喧响,
暴风雨后水流更湍急,
浑厚的喧声似百人怒嚷。
虽说那不是人间的语言,
我却听得懂它无尽的幽怨,
它那同倔强的岩石的对谈,
它们间没完没了的争辩;
山涧时而突然静息,
时而划破寂静更喧响;
在那云雾迷漫的高空,
小鸟开始欢快地歌唱,
东天放射金色的霞光;
微风吹动湿润的树叶,
梦中的鲜花飘来芳香,
我也像那些花儿一样,
昂起头来去迎接白天……
我向四周环顾一下,
说真的,顿时毛骨悚然——
我躺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在这里,怒涛呼啸飞旋;
到这里,要下层层峭岩,
只有从天国贬谪的恶魔
才打从这些峭岩而下,
消失在地下的万丈深渊。”
“我的周围是春色满园,
草木五彩缤纷的衣衫,
还保留上苍的泪痕斑斑,
葡萄藤似卷发绕树身盘旋,
以它那碧绿透明的嫩叶,
在树丛炫耀自己的艳妆;
宛若一个个名贵的耳环,
藤条上垂挂着葡萄串串,
时而有一群胆怯的小鸟
飞向这葡萄串的附近。
我又把身子贴着地面,
重又屏息凝神地谛听
种种神奇而古怪的声音;
这声音在枝间悄然细语,
仿佛正在详细诉说着
天国和人间的一切奥秘;
自然界的万千种天籁,
这时都融成浑然一体;
在这一片庄严的赞声里,
唯独不闻人的高傲话语。
那时我的感触和随想,
到如今都已事过境迁,
可是我多么想再讲一遍,
哪怕让往事复活在心田。
那天清晨,天空真晴朗,
如果定睛注视着天空,
可以看得见天使的飞翔;
天穹竟深邃得那样透明,
蔚蓝的色调竟如此和匀!
我的两只眼睛一颗心,
对着这天穹如醉似痴,
直到酷热驱散了这遐想,
我开始渴得难受为止。”
“于是我从山巅朝着山涧,
两只手攀着柔枝的梢头,
走下一级又一级的石板,
我壮着胆子往谷底直走。
岩石时而从脚下滑落,
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尘烟天柱般腾空卷起;
飞石劈啪响,蹦逃迅跑,
最后被波涛一齐吞掉;
我高悬在万丈深渊上空,
但奔放的青春力大无穷,
我连死亡都不放在眼中!
我方从陡峭的山巅走下,
涧水散发的清新气息
迎面扑来,吹进我胸怀,
我贪婪地朝波涛俯下身来。
突然听得轻盈的脚步声……
霎时间我忙躲进了树丛,
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我举起了畏怯的目光,
迫不及待地屏息倾听:
一个格鲁吉亚少女的声音,
越传越近,越传越近。
那声音是这般淳美热情,
那声音是如此清脆动听,
仿佛它生来只学会了
呼唤自己亲近的人们。
她唱的不过是平常的歌,
却深深铭刻在我的心上。
每当黄昏的时分来临,
无形的精灵就把它歌唱。”
“一个格鲁吉亚少女,
手扶着顶在头上的水罐,
顺窄狭的小道走向岸边,
她不时在乱石间跌跌撞撞,
笑自己走得踉踉跄跄。
她的穿戴一点不鲜艳,
她的步履是那样自然,
她把长长披纱的飞边
撩了起来,甩到后面。
骄阳用一层金色的光罩
将她的面庞和胸脯盖起,
她脸颊滚烫,口喘热气。
那乌黑的双眸是那样深邃,
是那样充满神秘的情爱,
竟使我的春心无法按捺。
如今我只记得涧水慢慢地
注进水罐的咕嘟的声音,
她还簌簌地牵动着衣巾……
其余的一切,我已记不清。
等明白过来,如梦方醒,
我热情稍退,心境初定,
她已经离开我很远、很远;
她走得缓慢,却步态轻盈,
她顶着重物,仍苗条动人,
俨如旷野里白杨的姿影!
在不远的清冷的烟雾里,
有两栋小房傍山而立,
像一对情侣紧相偎依;
其中一栋的平顶之上,
缭绕着袅袅的蓝色炊烟。
如今我仿佛仍能看见:
那小房的门轻轻地开了,
随后重又轻轻地闭上!……
我知道你怎么也不会理解
我的相思、我的哀伤;
倘若你明白,我反觉惋惜,
最好让我心中这段回忆
连同我的肉体一道死去。”
“夜间的劳顿令人疲惫,
我便躺倒在树荫下面,
美梦不由得合上我的眼……
于是我又一次在梦中看见
那位格鲁吉亚少女的倩影。
一种奇异的、醉人的相思,
使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久久挣扎着,想喘口气,
终于我从梦中苏醒。
明月当头照,泻下银辉,
只有一朵云在月后紧追,
好像张着那贪婪的臂膀,
悄悄地把它的猎物追赶。
世界黑漆漆,万籁无声,
唯有那连绵不断的雪峰,
个个戴着银白色的帽缨,
在远处闪光,映入我眼帘,
还有那激流拍打着河岸。
在那似曾相识的小屋里,
灯光时而摇曳,时而消失……
正像一颗亮晶晶的星星,
在夜半的天空里渐渐熄灭!
我真想……但攀登上去又不敢。
我只怀着一个心愿——
一定要奔回自己的故乡——
于是我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强忍着饥饿带给我的痛苦。
我便沿一条笔直的道路,
胆怯而默不作声地起步,
但很快在那密林深处,
再也不见那些山峦,
这时我便开始迷路。”
“有时我简直像发了疯,
绝望中徒然地伸出了手,
去撕扯缠满藤萝的荆棘。
四周的森林没有个尽头,
越来越可怕,越来越稠密;
沉沉的黑夜宛若睁大了
成百万只黑洞洞的眼睛,
透过每个树丛窥视探寻……
我的头已经开始发晕,
我爬上参天大树的冠顶;
但即使望着遥远的天际,
仍只见高低错落的层林。
这时候我跌倒在地,
如痴如呆地大哭一场,
我啃着大地湿润的胸脯,
泪水不停地往下流淌,
就像苦涩的露珠一样……
相信我:我没有盼人援救,
我永世被人们视作异类,
犹如荒野中的一只困兽;
然而,长老,我发誓赌咒:
当时若发出了一声呼喊,
我定会拔掉这懦弱的舌头。”
“你该记得——虽说还年幼,
我从来没有让泪泉涌流,
如今却不顾羞耻地恸哭。
谁看见?只有密密的森林,
还有在中天徘徊的月轮!
我眼前是一片林间空地,
四周是密不通风的树墙,
地面铺满了青苔和沙砾,
头上照射着明月的清光。
空地上忽闪过一个黑影,
同时又驰过了两点火星,
宛如两盏明亮的提灯……
便有只野兽一跃而起,
跳出树丛,卧倒在沙地,
四脚朝天,翻滚着嬉戏。
原来是荒山野地的常客——
一只力大无比的金钱豹。
它啃着兽骨,得意嗥叫;
它温柔地不住摇晃尾巴,
那血红的眼睛射出凶光,
紧紧地盯着一轮满月,
它身上的毛皮银光闪亮。
我抄起一根多杈的树枝,
等候着彼此间一场搏斗;
血战的渴念在胸中燃烧……
是啊,那只命运之手,
引我做了异乡之囚……
如今我已深信不疑了:
假如我也在自己故土,
也会是好汉,不落人后。”
“我等待着血战的来临,
豹在夜幕下嗅出了敌人,
忽然一阵凄厉的长嗥,
好像人发出长长的一声……
它狂怒地用脚爪刨掘沙砾,
用后腿直立,随即躺倒,
它这第一次疯狂的扑跳,
预示我惨死结局已难逃……
不过我早提防它这一手,
我手疾眼快,击中它要害,
我坚硬的树枝像一把利斧,
竟把它宽阔的脑门给劈开……
它像人一样呻吟起来,
身躯猛地向一旁倒栽。
虽然鲜血不停地直流,
像浓浓的血浪涌出伤口,
却又是一场殊死的搏斗!”
“金钱豹直扑我的胸口,
但我把利器刺进它的咽喉,
还在那里面连戳了两下……
金钱豹开始凄厉地呼吼,
作最后挣扎,直冲过来,
我们像两条蛇死死盘绕,
比两个好友更紧地拥抱,
然后我们俩一块儿跌倒——
黑暗中在地上继续肉搏。
此时我的样子很吓人;
像这只野豹,我野蛮凶狠,
我满腔怒火,发豹的吼声;
仿佛我自己也出生在
与豺狼虎豹同堂的门庭,
头上覆盖着荒林的绿荫。
仿佛我早已忘掉人的话,
因而打从我这个胸膛,
也会有可怕的长啸迸发,
仿佛我的舌头从小就
不会把别样的声音表达……
但我的对手已精疲力竭,
呼吸艰难,在翻滚挣扎,
它最后一次压到我身上……
从呆滞的眼睛的瞳仁里,
闪出了一道可怖的光芒,
然后它慢慢闭上了眼睛,
沉入了长眠不醒的梦乡;
但它和获胜的对手一起,
像浴血沙场的战士那样,
无畏地迎接死神的临降!……”
“你瞧,就在我这胸脯上,
豹爪留下深深的伤痕;
这些伤还没有长好,
血口至今仍没有合拢——
但湿润的地皮最富生机,
死神更将使它永久痊愈。
对伤势我当时并没介意,
重新聚集起最后的力气,
慢慢地在密林深处走动……
然而我枉然同命运抗争,
它一直尽情地对我嘲弄!”
“我从森林中走了出来。
大地也从睡梦中苏醒,
那手拉手的指路星斗,
已在旭日曦光中隐遁。
雾蒙蒙的树林开始喧闹,
远方的山村又炊烟缭绕。
隐隐的轰鸣随风过山谷……
我坐了下来屏息静听;
可轰鸣声已随风声停息。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
这地方我似曾相识,
因而不禁不寒而栗——
我好久也弄不明白,
怎么又回到我的牢房,
怎么陡然在这些日子里,
一味沉醉于隐秘的构想,
含辛茹苦,烦恼忧伤,
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莫非要趁这如花的芳年,
刚把大千世界看一眼,
再伴着树林的沙沙响,
品尝一下自由的香甜,
马上就把对故乡的怀恋,
把希望破灭引起的怨言,
把你们的怜悯给我的羞辱,
统统带进坟墓中去埋掩!……
我仍沉吟着半疑半信,
心想这只是一场噩梦……
忽然在一片寂静之中,
悠悠传来遥远的钟声……
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
啊!我立刻认出这钟声!
多少次从我童稚的眼睛,
它曾驱散掉我逼真的梦:
梦见的是至亲和好友,
梦见草原上不羁的自由,
梦见轻快狂奔的骏马,
梦见山岩间奇特的战斗——
我独自打败了全部敌寇!……
我没有哭泣,无力地听着。
仿佛这钟声发自我心房,
有人用钟锤敲击我胸膛。
这时候我才模糊地意识到:
今生今世我的足迹啊,
再也通不到我的家乡。”
“是的,我的命运签真灵验!
骏马奔驰在异乡的草原,
一甩掉背上的拙劣骑手,
一定能找到一条捷径,
从远方返回自己的故园……
我岂能同这匹骏马相比?
我徒然怀着忧伤和希冀:
那原是枉然无力的热情、
幻想的儿戏、心智的癔病。
我身上留下了囚居的伤痕……
狱中的小花就像我这样:
它浑身苍白,孤孤单单,
在潮湿的石板缝里生长,
长期不绽开自己的嫩叶,
总等着起死回生的阳光。
许多时日飞逝过去了,
来了一个善心的好人,
对小花生了恻隐之心,
把它移栽到了花园里,
让它作了玫瑰的紧邻。
四周洋溢着生活的欢情。
结果呢?天空刚浮起朝霞,
它所散发的灼热的光华,
便晒死狱中出土的小花……”
“无情的烈日把我炙烤,
好像朝小花狠狠射照,
我疲惫不堪地低下了头,
徒劳无益地躲进了深草:
晒蔫的草叶像编织的荆冠,
在我头顶上交织缠绕,
大地也呼出热气熏人,
像团烈火对着我燃烧。
颗颗火星盘旋飞舞着,
在高空中间一闪一闪,
在那白色的山岩之上,
冉冉地升起云霭团团,
世界呆然无声地在安眠,
难受的噩梦充斥了人间。
就连秧鸡偶尔几声啼唤、
牙牙学语般的溪水潺潺、
蜻蜓纷飞的颤音也可听见……
只一条蛇小心翼翼地游动着,
它黄色的脊背闪耀着鳞光,
仿佛是一柄利剑的剑身,
全都镂刻满闪光的字样,
它留下浅沟在疏松的沙上。
然后盘成三叠的圆圈,
躺在沙上玩,自在消闲;
仿佛忽被火烫着了一般,
它扭曲身子,往上一蹿,
便藏到了远处的灌木中间……”
“天空是那么宁静而明亮,
在远处,透过云遮和雾嶂,
横着两座黑乎乎的大山。
一座山后,我们的修道院
那锯齿形般的院墙亮闪闪。
阿拉瓜河和库拉河从脚下
给绿岛缀起了似银制的花边,
河水从轻声低语的树丛旁,
悄然而过,轻流缓缓……
我离那两条河十分遥远!
我想站起来,但在我眼前,
一切都开始飞快地旋转;
我想呼喊,但干涩的舌头
发不出声音,也不能动弹……
我快死了,但死前的幻觉
苦苦折磨我。
……我恍惚感到,
躺在深水小河的底层,
周围是一片莫测的幽暗。
那冷峭的水流有如寒冰,
消解着我长年难忍的焦渴,
淙淙有声地流进我心房……
我就怕此刻会沉入梦乡——
因为我非常惬意、舒畅……
在我上方高高的水面,
一个波浪追一个波浪,
太阳穿过水晶般的碧波,
射来比月亮更迷人的光芒……
那一群群五色斑斓的金鱼,
不时地在阳光中游来游去。
我记得其中有一条金鱼:
它显出超过常人的殷勤,
对我表示了分外的亲昵。
它背上披着金色的鳞衣,
多次地在我头顶上游动,
绕着圈儿,总徘徊不去,
它那碧眼传出的神态
无比深沉,温柔而忧郁……
我心里感到万分的惊奇:
它那银铃般清脆的声音,
对我发出了奇怪的耳语,
它唱着,随后便归于沉寂。
那声音说:‘我的孩子啊,
……留在我这儿,你不要走,
水国里的生活逍遥自由,
……凉爽清静,尽你消受。’
‘我要把我的姊妹们唤来,
……我们拉起圈起舞婆娑,
供你那阴郁的眼睛解闷,
……让你疲惫的灵魂娱乐。’
‘睡吧,你的床褥多柔软,
……你的被盖是那样晶莹,
岁月终将会不停地逝去,
……伴着美梦中悦耳的话音。’
‘啊,亲爱的,不瞒你说,
……我爱你非同寻常,
爱你如爱自由的流水,
……爱你像生命一样……’
这声音我听了很久、很久;
我恍惚觉得,这淙淙的清流,
把它自己那轻轻的絮语,
同小金鱼的话儿汇成了合奏。
这时我已经昏迷不醒。
世界在我眼里化为乌有,
疲乏赶走了幻觉的神游……”
“就这样我被人找到并抬回……
以后的事你也已清楚,
我说完了。对我的话
你信与不信,我不在乎。
只有一件事使我难过:
将来我冰冷无语的尸体
不能归葬在故乡的土里,
而在这僻静的院墙之内,
我那辛酸、痛苦的往昔,
不会勾起任何人的哀思——
把我无人知的名字追忆。”
“永别了,神父……把手伸给我:
你觉出我的手像火烧一样……
你知道,从我少年时起,
这火焰一直藏在我心房;
可如今它已经得不到滋养,
于是烧穿了囚禁它的牢房,
它将再回到一个人的身旁——
此人给大家安排好顺序
去领受苦难和安宁的赐赏……
这对于我又有什么用场?
纵使我的灵魂,在天国,
在九天之上的神圣仙境,
能找到一个安身地方……
唉!我情愿用天国和永恒
去换取那段片刻的时光,
当时啊我还是一个孩子,
在陡峭幽深的山岩间游逛……”
“等到我将要死去的时候——
别不信,用不着等待很久——
请差人抬我到我们花园,
把我就抬到那块地方——
两株洋槐正鲜花怒放……
洋槐间的野草是那样茂密,
清新的空气是如此芬芳,
满树沐浴着阳光的碧叶
炫耀它晶莹的金色盛装!
请让人把我安放在那地方。
我将要最后一次尽情地
饱览苍穹那无垠的光芒!
这里,同高加索遥遥相望!
也许高加索从自己的山头,
将会托付那凉爽的清风,
给我带来它诀别的问候……
那亲切的声音,在我临死时,
又将回荡在我的耳畔!
我将想,这是我的弟兄,
或朋友,俯身在我头边,
用他那只关怀备至的手
擦去我临终脸上的冷汗,
这是他为我轻声唱歌,
歌唱我那可爱的国家……
我将怀着这种思念长眠,
决不对任何人诅咒谩骂!……”
(一八三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