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浮进门后,径直去了书房。
拿起卷册,蓦地想起白日里朱正的回话,夫人并未有孕。
朱正说话时颇有点紧张,似乎是怕他失望,想来平常人成婚两年,应当是盼着有孩子的吧。
可他并不是。沈浮眸中闪过一丝冷意,不爱,要什么孩子。
下人们悄悄退出门外,沈浮提笔蘸墨,突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抬头看时,窗外月色淡淡,四围人声寂静,是他平日里喜好的清净时光,可心头那丝异样依旧没有消除。
沈浮翻开卷册,要落笔时,蓦地明白这股子异样是怎么回事了。
今天,姜知意没来。
以往无论他回来得多晚,姜知意总会等着他,他不许她擅自进书房,她便候在门外,带着宵夜,等他忙完时吃上一口。
今天她没来,大约是得了风疹,不能受风的缘故。
可往日即便她病了,也会安排好宵夜命丫鬟送过来,今晚她如此反常,必定还有别的缘故。
沈浮停笔凝眸,是了,她在使性子,她应该,已经猜破了今天朱正的来意。
她性子温顺心思却十分灵透,昨夜今天的事情放在一起,不难猜出他命朱正过来是为了确认她是否有孕,她大约因此心里不痛快,所以在耍小性子,等他解释吧。
可他没什么可解释的。成亲之初他就说得很清楚,他不要孩子。
他从不是中途反悔的人,他决定的事,也绝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
沈浮提笔又写了下去,直到听见了一更的梆子声。
平时他总是一更过半才回房休息,可今晚心思总有飘忽,也许是白日里公事太累的缘故吧。
沈浮收好卷册,起身往偏院走去。
到门前却被轻罗拦住:“夫人得了风疹,怕病气过人,请相爷今晚在厢房安歇吧。”
沈浮刀裁般的长眉抬了起来。
明明是无喜无怒,谪仙般光风霁月的容貌,轻罗却觉得一股威压扑面而来,紧张得呼吸都快凝固了:“相爷,这病容易过人……”
话音未落,沈浮迈步走了进去。
轻罗还想再拦,姜知意的声音从卧房里传了出来:“别拦了。”
轻罗也只得罢了,却还是不放心,只管紧紧跟着沈浮,一步也不肯离开。
沈浮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成婚两年,这是姜知意头一回撵他去别的屋住,还命丫鬟阻拦,这性子,使得未免有点失了分寸。
走进卧房时,里面只点了一盏灯,拿浅樱草色的灯罩罩住了,光线朦胧柔和。
沈浮抬眼一看,姜知意侧着身子躺在床里,没有下床迎接,连帐子也没打开:“我起了疹子,容易过人,你去厢房睡吧。”
她果然在使性子。沈浮揭开帐子,对上她低垂的眼睫。
她已经卸了晚妆换了寝衣,乌云似的头发堆在枕上,衬得那张脸越发小了,尖尖瘦瘦,我见犹怜。
沈浮微扬的眼尾垂下来,又见她齐胸盖着一床绫被,寝衣的领口让被角压住了些,露出一截奶白的肌肤,几缕黑发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揉进领口下,看不见了。
沈浮转开目光。
“厢房那边已经收拾好了,”姜知意低着声音,“委屈你将就一晚。”
语调温婉,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却又不像在使性子。沈浮思忖着,余光瞥见她脸颊上被发丝半遮住的几个红疹,这让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她也许是觉得长疹子太丑,不想让他看见,所以才撵他走。
却不知天下女子,除了那人,在他眼中都无分别。
沈浮放下帐子,转身离开。
“浮光,”姜知意在身后叫他,“我这个病容易过人,这几天还是别往母亲那边去了吧?”
沈浮没有回头:“随你。”
脚步声渐渐走远,少顷,厢房那边亮了灯,沈浮过去了。
姜知意安静地躺着,眸中闪过一丝嘲讽。
她知道沈浮为什么非要进来,他心细多疑,必得亲眼看见她的疹子,才能放心。
风疹虽然不是什么绝症,但极难缠又难受,所以上次哥哥那么着急,不吃不睡到处想办法,只为让她少受点罪。
可沈浮,从头到尾连问都不曾问过一句,在意与不在意,从来都是如此泾渭分明。
可笑她从前眼盲心盲,竟还觉得凭着一腔爱意,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真是,不值得。
帐外光线一暗,轻罗熄灯掩门,退出了卧房,屋里安静下来,姜知意闭上眼睛。
从前沈浮不在家时,她总觉得衾枕清冷,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如今才发现,少了一人的大床如此舒服自在。姜知意把被子往下巴底下拉了拉,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
厢房里。
沈浮闭着眼睛,还是没有睡着。
成亲这两年里他睡得太好,几乎有些忘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睡眠对于他来说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遥遥的,二更的梆子声从极远处传了过来,沈浮睁开眼,今夜的睡眠,注定是无法得到了。
起身踏着月色,独自回到书房。
打开抽屉里的暗格,取出藏在最里面的香囊。
石青湖丝的外袋锁着银线边,里面套着一层细纱布囊,装着桑叶和野菊花,明明是稚拙的针线,针脚也不很平整,然而在他看来,却是这世上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
沈浮小心翼翼捧起香囊,凑在脸前深深吸了一口。
香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桑叶和花也碎成了粉末,八年了,伊人已去,如今连这香囊,似乎也要化灰化烟了。
可为什么,要独留他在这世上?
眼睛涩着,沈浮枯坐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一点点变得浓黑,听见四更的梆子声,遥遥地响了起来。
该上朝了。沈浮拿过绒布将香囊一层层包好,装进匣子,再锁进暗格,出门时一抬眼,偏院里黑漆漆的,姜知意还在睡着。
在这一刹那蓦地想到,这两年里夜夜安眠,大约是有她在身边的缘故吧。
无论他怎么矛盾抗拒,事实都是,她依偎着他的柔软身体,她说话时的柔软语调,乃至她肌肤上头发里淡淡的甜香气,都让他安心,让他想起八年前的时光。
那短短的六天,他灰暗人生中唯一明亮的光。
沈浮闭了闭眼,有点厌弃自己的软弱。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却总是贪恋那点相似,一次次沉沦。
“相爷,”胡成走过来,“老太太那边摆了饭,让过去一起用。”
沈浮迈步出门,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偏院。以往的朝食都是姜知意亲手打点的,每每他刚起床洗漱完,饭菜便已热腾腾地摆在了厅中,昨天她做噩梦起晚了,今天病了,连着两天都不曾安排。
成婚两年,这情形,还是头一遭。
来到正院时,赵氏正在发牢骚:“你媳妇是怎么回事?长几个疹子又不会死,连着两天都不过来伺候……”
沈浮打断她:“她那个病过人,你也不想染上吧?”
他语气并不恭顺,赵氏想发火又忍下,递过了粥碗:“你媳妇怎么伺候的你?看把你瘦的,快吃点补补。”
胭脂米掺着桂圆、红枣熬的,浓稠到难以下咽,又因为加了糖,甜腻腻的粘在舌头上,沈浮忍着抗拒飞快吃完,皱眉放下。
他不爱吃甜,也不吃稠粥,素日里姜知意给他准备的早饭都是稀稠合适的咸粥或汤饭,配上荤素蒸点小菜,没有一样不合他的口味,可赵氏这里尽是些油炸的、糖做的,竟没有一样可吃之物,沈浮放下筷子:“我好了。”
起身要走,又被赵氏拦住:“端午节礼我已经备好了,你明天过去看看你爹。”
沈浮迈步离开:“不去。”
“你听我说!”赵氏一把拽住他,“眼下老二也没儿子,你要是抢在他前头生,你爹肯定欢喜,你媳妇不中用,我再挑个好的给你娶一房……”
话音未落,沈浮回头,看她一眼。
无情无绪一张脸,眸中入骨的寒意却让赵氏嗖一下从后心凉到了前心,愣怔之间,听他淡淡说道:“我的事,你休要管。”
他转身离开,赵氏哇一声大哭起来:“有这么跟亲娘说话的吗?一家子都不拿我当个人,我还活着做什么!”
沈浮走出院子,耳朵里听着身后高高低低的哭声,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偏院。
那边不同于这里,那边安静柔和,就连气息也与八年前相似——
心中突然一动,昨夜她身上除了熟悉的幽甜香气,隐约还有一股子淡淡的清涩气味,似乎是桑叶。
昨天并没有看见她做桑菊香囊,那么,她弄桑叶做什么?
沈浮走后不久,一顶小轿悄悄来到后门,接走了姜知意。
在微明的天光中穿过重重巷陌,抬进一处僻静院落。
姜知意搭着轻罗的手下轿,抬眼时,看见半掩的门扉后,露出柳色绫裙的一角。
分明是思念多时的好友,此时却踌躇着不敢上前,直到门扉打开,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端丽脸庞:“还站在外面做什么?怎么,要我亲自抬你进来不成?”
姜知意一霎时红了眼,含泪叫她:“盈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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