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术上说,“人溺己溺,人饥己饿”,这自然是义不容辞的事情;从现实着眼,眼下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不仅民心可用、军心可用,就连卢苏、王受也正沉浸在感恩的热忱里,而且思、田初定,马放南山,这也正是“瑶贼”最懈怠的时候。
决议迅速成型,王守仁再次表现出了奇袭的本领。就在处理平定思、田之乱的善后事宜时,两广之地一派偃武修文的温和气象,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当“瑶贼”骤然看到官军的时候,胜负其实已成定局。王守仁总共动员的兵力不过八千,历时不过三月,却斩首三千余众,百余年不治的“瑶贼”痼疾竟然就这样轻易解决了。
嘉靖七年(1528年)七月初十,王守仁上奏《八寨、断藤峡捷音疏》,如此总结这奇迹般的一战:
……自思、田多事,两地之贼相连煽动,将有不可明言之变,千里之间,方尔汹汹朝夕。今幸朝廷威德宣扬,军门方略密授,因湖广之回兵而利导其顺便之势,作思、田之新附而善用其报效之机,翕若雷霆,疾如风雨,事举而远近不知有兵兴之役,敌破而士卒莫测其举动之端。两地进兵,各不满八千之众,而三月报绩。共已逾三千之功,盖其劳费未及大征十之一,而其斩获加于大征三之二,远近室家相庆,道路欢腾,皆以为数十年来未见其斯举也。
……乃今于三月之内,止因湖广便道之归师,及用思、田报效之新附,两地进兵,不满八千,而斩获三千有奇,巢穴扫荡,一洗万民之冤,以除百年之患。此岂臣等知谋才略之所能及,皆是皇上除患救民之诚心,默赞于天地鬼神,而神武不杀之威,任人不疑之断,震慑远迩,感动上下;且庙廊诸臣咸能推诚举任,公同协赞,惟国是谋,与人为善。故臣等得以展布四体,无复顾虑,信其力之所能为,竭其心之所可尽,动无不宜,举无弗振,诸将用命,军士效力,以克致此。虽未足为可称之功,而朝廷之上所以能使臣等获成是功者,实可以为后世行事之法矣。不然,则兵耗财竭,凋弊困苦之余,仅仅自守,尚恐未克,而况敢望此意外之事哉?
这场胜利在战术上的原因,一言以蔽之,即“事举而远近不知有兵兴之役,敌破而士卒莫测其举动之端”,这是王守仁用兵的一贯原则。一切指挥调度尽在烟雾下进行,非但远近百姓都不知道有战事即将发生,即便士兵在破敌之后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胜了,不明白之前的各种调遣都有怎样的用意,而且都是以微小的代价换取惊人的战果。
我们读这份奏疏,会发现王守仁半点都不谦虚,全无谦谦君子的温存做派,虽然也说足了“此岂臣等知谋才略之所能及,皆是皇上除患救民之诚心”云云的客套话,但这不过是官场惯例,任谁表功都要拷贝来这样一个官八股的模板。所以推想原委,一来这是做统帅必须做的,即便自己甘于淡泊,但总要竭力为手下人争取利益;二来这也是心学注定,得心之所安,得意便得意了,全无遮遮掩掩的必要。
从当时的诗作里,我们看得出王守仁对这场战功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自得。《破断藤峡》将平定思恩之乱比作大舜舞干戚平定三苗:
才看干羽格苗夷,忽见风雷起战旗。
六月徂征非得已,一方流毒已多时。
迁宾玉石分须早,聊庆云霓怨莫迟。
嗟尔有司惩既往,好将恩信抚遗黎。
《平八寨》以韩雍当年“豼貅十万骑连山”反衬自己“而今止用三千卒,遂尔收功一月间”,当仁不让前贤,即便颈联将功劳归于“偶逢天助”,但这话已经怎么看都是场面话:
见说韩公破此蛮,豼貅十万骑连山。
而今止用三千卒,遂尔收功一月间。
岂是人谋能妙算?偶逢天助及师还。
穷搜极讨非长计,须有恩威化梗顽。
确实这次战功不同于以往。以往总有人议论赣州诸贼不过尔尔,宁王只是一介庸主,总之全是不值一提的角色,言下之意,王守仁的名声也只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罢了。这样的讥讽伴随了王守仁许多年,但是,谁敢小觑“瑶贼”呢?
诚然,没有人胆敢小觑“瑶贼”,所以吊诡的是,流言蜚语非但没有被结结实实的事实打倒,反而寻到了新的突破口。毕竟“瑶贼”扰动两广百余年,多少次名将挂帅大军征剿都奈何不得他们,以至于当朝廷接到王守仁的捷报,上至皇帝下至群臣,竟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王守仁怕不是在冒功请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