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致良知 四

这些道理浅显得令人吃惊,所以王守仁在一封书信里这样谈到:“近来从各地来求学的人很多,其中有很笨的人,即便是这些人,我用良知学说稍加点化,没有不当即开悟的,故此我越发相信‘良知’二字真是我们儒家的正法眼藏啊!”(《与邹谦之》)

“正法眼藏”是个佛教术语,指的是纯正而完备的佛法。这样的措辞甚至很让他的一些支持者恼火,胡泉《王阳明先生书疏证序》有个说法——“其学则是,其词则非”,意即王守仁常常援引佛教术语来阐明自己的学说,这对学人而言绝对会有不好的影响。

无论如何,心性之学原本就不是儒家的当行本色,所以难免会从佛、道两家那里借来点什么。王守仁这一移花接木,意味着儒学的核心概念有变化了:五经重点讲“礼”,孔子重点讲“仁”,孟子重点讲“义”,朱熹重点讲“理”,陆九渊重点讲“心”,王守仁重点讲“良知”。

“良知”其实包含了仁、义、理、心,“良知”“良能”都可以和“良心”画等号。所谓“良”,即“先天具备”的意思。《传习录》有这样一段对话: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此语如何?”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王守仁正是在这里给出了那个“心外无理,心外无事”的著名命题,所谓“虚灵不昧”也就是心的本来状态、不被人欲遮蔽的状态。心在它的本来状态里蕴含着一切的天理,万事万物由此而生。

在朱熹的理论中,治学有“心与理”两个要点,而王守仁永远都要合二为一:心就是性,性就是理,换言之,心、性、理只是同一个事物的不同称谓罢了,不可错当成不同的东西。既然人人都有同样的心,心和理又是同一回事的话,那岂不意味着人人生来都是至善无恶的,而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恶人,这该怎么解释呢?

王守仁的答复很简洁:“恶人的心,失去了心本来的样子。”孟子有过一个很好的比喻,说牛山曾经树木繁茂,是个郁郁葱葱的好地方,但它旁边就是一座大城市,结果很多人到山上砍树,牛山渐渐变成光秃秃的了。自然界确实有自我修复的能力,随着雨露的滋润,山上又生发出一些嫩绿的枝条,但禁不住人们又去放牧牛羊,所以牛山才变成现在这样光秃秃的。我们看见这座光秃秃的山,很容易误以为山上从不曾生长过树木,这难道是山的本性吗?人也是一样的道理,坏人不是生来就这么坏的,只是天生的良善就像牛山上的树木一样,天天被斧头砍伐,被牛羊践踏。每天黎明,他心里也会萌生一点点和普通人一样的善念,但日间的所作所为又把这一点点善念消灭了。“夜气”既不能存留,人也就和禽兽相去不远了。别人看到他那副禽兽的样子,会误以为他从不曾有过善良的资质,但这难道就是他的本性吗?(《孟子·告子上》)